醉春风(2/2)
且说三娘子犯了桃花,不只为射屄,却像以多为胜的。听得说山塘有个姓管的有趣,就教阿龙送四两银子聘他来弄。出出进进的人也不知多少了,只比娼家,差得送东道、送歇钱两样。难得邻舍有个不知觉的,都三三两两,思量捉奸。却又笑道:“若是一个两个,我们好去捉。他家主公去得两个月,只怕日里夜里有百来个出进了。如今捉得那一个?”有个姓王的,排行第三,叫做骚王三,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为人奸巧又极贪色。地方也算他是个说得话的光棍了。他对众人道:“捉奸也不消,只消齐了十来个邻舍,到他里面,要他酒吃,要他钱使,且等他做大不睬我们,再作区处。”
约齐了众人,第二日走到张家厅上,大声道:“我们众乡邻,要与三娘子说句要紧话。”这日阿龙栈房取银子去了,奶姆走出来问道:“说什么话?”王三便道:“三娘子风流的事,我们一一都知,众人都要捉奸。只是这样一位娘子,不舍得做这狠事,下这毒手。如今须从长计议,安慰了我们,才不致出乖露丑。”奶姆道:“娘娘并没什么事,凭列位怎么,我家不怕。”众人一齐乱嚷起来。
三娘子已在厅后听见了,自己叫秋花跟着,走将出来,对众人道:“列位请坐,有话好好说,这奶姆来不上一年,他不会说话,不必计较。”王三深深作了个揖,众人也作了揖,王三道:“还是三娘子知道理,娘娘的事,我们原不敢管的。只是有些眼红,不舍得赛西施这样一位娘子,只管把别人受用。我们都是男子汉,却当面错过。”三娘予笑了笑儿道:“如今待要怎么?”王三道:“我姓王,叫做骚王三,众兄弟们也没一个不骚的,晓得三娘子做人也不是恋着一个长久往来的。只求三娘子每人赏一夜,再送折席一两。我们凭娘娘干事,并不拦阻。有人放肆,都是我王三支撑。管取娘娘朝寒食夜元宵,就是三相公回来,我们毫不通风。”秋花笑道:“又要睡又要银子,这是双输了。”三娘子道:“这丫头不会说话,我原为相公不着家,偶然取乐,难道我要人嫖钱不成?只是人多口杂,改日又有争论反为不美。王三官写一张包票与我,我一一如命便了。”王三道:“使得!使得!我写了包票送进来。但请问几时起?”三娘子道:“也要说过,不许第二夜的。我若喜欢那个,这便不论。也不许吃醋拈酸。”王三众人一齐都道:“这个自然!”三娘子道:“明早王三官写了包票,就把银子也写在上面。如今共有九位,姓名也写在上面,我就把九两银子交与王三官,散与众人。进来日期,不可用强。总在两月内,逐位来约,决不失信。若是年纪老些,不愿取乐,或者惧内的,不敢住夜,我再送一两银子便了。”当时就有张老儿,马老儿两个不愿住夜。说明了,一齐出门去了。
奶姆道:“三娘娘如何不论好歹,都许他弄?”三娘子道:“邻舍极要紧的,不安顿了他,怎能够凭我快活?”奶姆道:“娘娘说得是。只是一件,那粗宁的,怎么当得起?”三娘子道:“拼得歪着头,闭着眼,凭他弄一遭罢了。”
次日骚王三送包票进来,阿龙还在栈房未回。隔夜,一个后生又去得极早。三娘子见了他,忽然动了骚兴,就招他进去。只去了下衣,在床沿上弄起来。弄不多时,王三就泄了,他道:“三娘娘的屄是万中选一的,我不觉魂了,故此容易完事。还要娘娘大大布施哩。”三娘子道:“你是不消说的。只是邻舍有贪财的,不如每人多与他一两银子罢。龌龊的,多免劳下顾。”王三道:“有两个小兄弟,一个陈六,一个赵三,都也是小后生,他两个也不贪财。其馀六人,把他二两一个,我回他便了。”
从此以后家里的人,只有文璧小丫头,不把他放在心上,也不去安顿他。个个都是帮衬三娘子的。乡邻射屄的射屄,得银子的得银子,打了和局,没一些拦阻。凭那出出进进,像虎丘山吊桶,一上一下,好不热闹。
过了几时,将近腊月,张三监生差张俊回家,又取五百两银子。家书上说:“国子监祭酒,不放回来,竟在南京过年了。若是家里人不够用,可再寻一对人,或半大的小厮,凭你拣选,不拘身价。”这一句话,只为自己在外大嫖。新年新岁,丢他独自在家,心上有些不安稳的,放这半条路儿,那知三娘子在家,这等放肆?
闲话中间,三娘子问起三监生可包院里小娘?张俊道:“包了旧院大街,顾家一个小姊妹,叫做顾节,每月三十两。相公留一个人看了鸡鸣山僧房的一处,竟往他家,吃他的饭,都不要钱,倒比苏州省些。只是做了好几遭衣服,买了一两遭金玉簪扣,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只怕如今过年,毕竟多费些哩。”三娘子怕张俊在家,原是吩咐老婆,不通他知道。自有些得碍眼,忙忙催阿龙凑了五百两银子,打发往南京去了。
那时苏州新兴洒线衣裙,三娘子喜欢穿百蝶的袄儿,因此人称他做百花张三娘。有时带了奶姆,丫鬟往虎丘住几日,有时雇了游山大船,在船里住几夜。不管生熟,不论僧俗,看得中的,便叫来受用。
腊月尽间,忽然叫匠人来,在他拔步大暖床边,开了个小门。只为他的卧房,正在靠西一带,墙外一条小巷,巷内没有人家。不过一个穿南穿北的走路。开这条门,正通拔步床板壁,去了一扇板壁,就明明亮亮通了外面了。汉子进来,不消拘定前门,此间踏足便是。
到了年节夜,三娘子吩咐:“阿龙!过节须要两个陪我,若没两个,不许你同秋花一处。”阿龙道:“人人都要在家,吃合家欢酒,拜家堂,取新年吉利,谁肯出来过夜?一个还没处有,那里有两个?除非东仓上金三房,有一班小戏子,有两三个生旦好,都只得十七八岁,没有妻子,把一本戏钱与了他们,拣两三个来陪伴娘娘,他贪了新发利市,毕竟肯的。”三娘子满心欢喜,拿一锭二两银子付与阿龙,叫他快去。
那一夜大鱼大肉,好酒好菜,那件没有?黄昏时候,阿龙才领了一生两旦,共三个小夥子进来。都作了揖,就教他坐在房里,顷时摆上夜酒来,一桌儿坐了。三娘子道:“我家相公南京坐监,今夜劳你三位欢饮三杯,共图一乐。明早新年了,还有厚厚的礼,送与你们发利市。”三个一齐都应了。吃了酒,又吃了饭,大家洗刮了,依旧对了门,停了灯。
妆生的姓袁,年纪是他大些,已十九岁了。问道:“三娘娘那个陪睡呢?”三娘子道:“大拔步床,再有两个也还宽展哩。”三个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只得都脱光了衣服,爬上床去。原来床上两床绵被,两个旦扯一条绵被,在这头同睡了,叫一声:“袁舍!你陪娘娘睡。”
三娘子小解了,才上床来。心里想道:“天下的女人,从来没有三个男子汉,轮流干事的。今夜倒是个大大的胜会。但不知小夥儿耐久不耐久?”只见袁生在这个一头睡,沈旦、俞旦是那一头睡。二娘子以近就近,钻入袁生被里,来摸他的屌,倒也长长的,只是不甚粗。捧他到肚子土来,扯他屌插进屄里,抽出抽进,抽不上三十抽,袁生啊呀一声,早已泄了。教他爬过去,换了沈旦来弄。他的屌又小些,顶不着屄心花儿,抽了七八十抽,也就泄了。又教他爬过去,换那俞旦。俞旦道:“听得说:连连弄了,精毒相触,要生斗精疮,我不来。”三娘子道:“难道我见食不抢,就偏背了一个?也罢!茶窝里绵包裹着,还是热的,待我洗了洗再和你弄。”
爬起来把茶倾在桶里,洗那骚屄,那精就滚滚流出,不知多少。三娘子道:“惭愧,我做女人也尽风流的了。”洗完了爬上床去,袁生先爬过这头来,同沈旦一被睡来。三娘子钻入俞旦被里,还只道他年纪十七八,毕竟也是嫩货,那知他久有女人弄过的屌,比前两张长些粗些。腾身而上,直顶花心,研研擦擦,就如鸡啄食一般,弄得三娘子娇声乱叫道:“心肝!射死我了!”弄了两个更次,足足有一千抽顶,再不得泄。
三娘子抱住了道:“心肝!你在我身上睡睡着。明日年初一你不要去,再陪我睡一夜,我送你十两银子,发新年利市。”俞旦道:“早起要拜爹娘的节,班头主人金宅,也要同众人去一遭。年年规矩,做十来出戏。戏完了,我就来,他两个不在面前,越发有趣。”说罢,就睡在三娘子身上。
清早外面阿龙放开门爆,惊醒了。只得都爬起来,同他三个吃了早饭,各与一两银子,又叮咛了俞旦,才放他去。晚间俞旦果然又来,连住了五六日,得了三娘子二十两绞银,吩咐他常常来会,不可薄情。俞旦也十分得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天纲不振还一振妇行无终迄不终
每想双肢举,尝思半臂横。
擅郎何必学吹笙,一任海棠花底蝶蜂争。
碧沼深深入,幽溪细细行。
夜阑频自唤卿卿,搅得心神撩乱骨头轻。
《南柯子》
且说三娘子风骚,轻薄儿郎少年子弟,与他州外县的人,都晓得百花张三娘子。到了春三二月,桃红柳缘,正经女子未免有伤春意思,何况三娘子淫荡久了,阿龙凑他的趣。寻了个马修痒,惯会做马泊六,引诱良家子弟,与那小户人家的不学好妇人,他便于中取利。却不敢在有势有钱的人家做甚歹事。阿龙领了他进来,见过了三娘子,他道:“三娘子的标致风流,苏城再没第二个了。”各处称扬。倒也带了十多个浪荡子,或打从大门里,或打从巷内板壁里,与三娘子任意作乐。三娘子没一个不凭他吃饱了才去。
二月十九日,满城都往观音山烧香。也有专心烧香的,也有借烧香的意思,男看女,女看男的。三娘子叫了一只不大不小的游山船,带了奶姆、丫鬟,往观音山顽耍去。一路船山船海,也人山人海。船里有打十番的,有吹箫唱曲子的。那些人老的、少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标致的、丑陋的、带帽的、带巾的,还有女子,十个五个共一船的,好不热闹。三娘子见了标致后生,恨不得飞过他船去,或是招他过船来,与他亲近一亲近。
到了西新桥住了船,河小船多,挤在一堆。岸上那山轿,轿后安放了观音纸马香烛,跟的男人也不带一个,大模大样,三乘轿子,上去烧香。一路的人看见了,有说像是小娘儿,有说还是私窠子。又看看奶姆抱着头两岁的孩儿,便道:“这是良人家,为何这等轻薄?”又有见了他身上穿着百蝶洒线袄,呵呵笑道:“是了!是了!这是东半城极要弄的百花张三娘。”说的说,笑的笑,三娘子虽然脸是老的,胆是大的,不觉满脸通红,把扇子遮了。
到了观音殿前,奶姆低低问道:“娘娘,昨夜不曾和那小官弄么?罪过!罪过!如何烧香?”三娘子道:“我已洗了又洗,不妨得了。”奶姆道:“娘娘,使不得的。不如等我代烧了香,你在此站一站儿,我烧了香,下来同去。”三娘子只得叫秋花立在身边,站在殿门外等。
奶姆去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小后生,走过了几步,回转头来,笑一笑道:“原来张三娘娘在这里!”三娘子打一看时,却是半月前极会弄的一个郭四,因为他弄得好,三娘子留他住了三四夜,故此认得真切。三娘子正怕下山,又一路有人罗皂,便道:“郭四哥,我不曾带得管家来,三个女人又叫了山轿,你可同我下山去。我改日谢你。”郭四道:“不妨,今日是一班小兄弟在船里打十番,烧过了香,便用荤酒,三娘娘竟在我船里,回去大家畅怀一畅怀,也算春风一度。”三娘子道:“你站一站,且待奶姆来商量。”只见奶姆也来了。三娘子说了这意思,奶姆道:“良人家,不可太轻狂了。”郭四道:“如今下船不要说是张三娘娘,待我只说是李乙娘,有谁知道呢?”
三娘子命中所招,该是如此。不觉满心欢喜道:“姓了李,实是没人认得我。镇日在家气闷,且落得疏散一疏散。奶姆,你同大丫头在自己船里,我在大船里顽耍一会儿。到了阊门,大船也进不得城。我自过船进城便了。”奶姆见他执意要同郭四去,口得凭他了,一齐都上了轿。路上的人还多,只是有了个男人,就没人言语。
到了船边,奶姆、秋花下了原来的船,郭四是卷梢大船,直在港口。又走了一箭地。郭四先下了轿,拉三娘子上了船,满船的人都作了揖,问道:“四哥,这位娘是那里请得来?”郭四道:“李乙娘是初出来的,小弟特特请来,与诸兄们一会。”大家又打了一套十番,吩咐开船,早已摆了酒肴来,行令吃酒,三娘只推不会行令,也不肯监令。一班浮浪子弟,如狂蜂浪蝶,好不骚发。三娘子见了这班人,也十分兴动。三杯落肚,满船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三娘子却在一班里,看上了一个张二官、一个陆二官,把一只金耳挖与了张二,把一条洒线汗巾与了陆二,暗地问明了两个住处,说:“我叫马修痒来请你。”一路里乱哄哄捻手捻脚,搂搂抱抱,真像疯颠的一般。反把个郭四丢在一边了。
到了阊门,奶姆、秋花在船等候。不知三娘子如何法儿,把个张二官弄在自己船里,一同载到家中,搂着斡事去了。船家把舌头都伸出来道:“诧异!诧异!原来做了私窠子了。”正是:
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且说三娘子老着脸,大着胆,被人弄惯了。每到春天被那春风一吹,骨节都趐麻了。便如吃酒醉的一般,直醉到冬里,再不肯醒。朝张暮李,不知弄过了多多少少的人。
有一个骑马徐三,原是少年狂放的秀才。极要嫖,极要偷婆娘的,与三娘子好了。六月天气,都不穿衣盖被,比冷天加倍有趣。这一夜,正是十五月圆时,三娘子床后有个天井,宽绰响亮,极好赏月。把酒肴搬到天井里,吃了一会,大家高兴起来。就在春凳上大弄。徐三把手提起两只小脚,且不插进;一眼看定那屄,有轻轻几根毛,紧紧一条缝,笑道:“这张好屄,不知经过多少屌了,等我今夜,趁此月明,捣碎了屄心花儿罢!”三娘子笑道:“你若捣得碎,算你是好汉。只怕屄心花儿不曾碎,你倒拜倒辕门,把我笑哩!”徐三忽地放下两只脚,缩下去,把屄一舔,舔了满嘴的骚水,全没臭气,只有些腥,笑道:“有趣!有趣!屄香得紧。”三娘子十分骚发,亟叫道:“我的心肝,快些弄。”徐三一上一下,一出一进,连抽连顶,足足有一千多。三娘子虽然放荡,经得人多,却不曾经这狠手。在下面没口儿叫心肝叫亲肉。那骚水卿卿呷呷,流得可怜,阴精泄个不住。忽然叫道:“我死了!我死了!屄心花儿只怕射碎在那里。”昏昏沉沉,就如睡着了一般。徐三慢慢抽扯,重新弄活他转来,叫道:“心肝!住了罢!我出娘肚皮,不曾见这般会弄的,我丢得多,实是倦了。”徐三道:“你如今拜倒辕门了么?”又抽拽了一阵,方才泄了。他就做个寄生草曲儿,笑那三娘子的骚。曲儿道:
你也真波俏,况兼多貌娇。
我连珠放了冲心炮,你阴门不闭逞威豪。
那知我将军直到囊山窑,
女先锋忙叫,且收兵拜辕门,空留下一场笑。
莫说三娘子在家淫荡。张三监生在南京用了些银子,叫监里门子在堂考日子,传递了两篇文字,考了个一等三名。旧例免了三六九走班,只初一十五,到一到监。镇日包了顾节,在旧院里快活。
看看七夕过了,十五日后,到京乡试的,日日有得进城。骑马徐三秀才,原侥幸有科举的,也搭了朋友,从通济门旱路入城。寻下处在钞库街,与旧院相近。慕顾节的名,到八月初旬,意欲送初会与他,歇一两夜,泻一泻火,好去进场。连到他家几次,说有人包的,不便见客。
这一夜是初四了,徐三同朋友在沙四家吃酒,问起顾节。沙四道:“是你苏州一个张三篮生包着哩!”徐三想了想道:“想是新家巷那个张三了?四爷曾见他么?”沙四道:“也曾到我家来过,他陪堂的那个,他叫他做杨先生。”徐三道:“不消说是他了。”又吃了一回酒,同了两个少年狂放的朋友,跑到顾家,立定了脚,道:“要见见你家节娘。”顾家回说:“有客包着。”徐三大骂起来,惊动了张三监生同杨先生走出来。
只听见徐三骂道:“新家巷张三乌龟,他的老婆被我几乎射死。老婆还是我包过的,难道他包的小娘儿,不容我一见?我们打进去,不怕他。”张三监生,气的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来。杨先生道:“你且进去,等我同节娘见他一见,打发他去便了。”张三监生依他言语,自家气忿忿的进去了。杨先生同顾节出来,见了见徐三。这徐三千不说万不说,只说:“这姊妹不如张三娘子。丢他在家接客,自己在此包妓,岂不是舍了黄金抱录砖?”扬扬的拱了拱手,出门去了。
杨先生同顾节进房,张三监生扯杨先生在天井里,低低的说道:“我离家太久,像是我家不良之妇,走错了路了。我左右进场也没用,监期又将满了,不如告了假,快些回去。”杨先生道:“出来一场,还该进场走走,胡乱涂几句在卷子上,只要不贴出来罢了。你不知道,尽有比你更不通的也都进场哩!况你令政,正经不正经,也不在乎这几日。回去也不消张扬,伤了体面。只把内外关防,十分严紧。自然清净了。”张三监生依他言语。
完了场事,在祭酒那里告了假,买了些送人香皂等物,雇了一大浪船,往苏州进发。顾节只为包久了,倒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送至水西门外,掉了几点眼泪,才别了自去。张三监生一路气忿忿的,思量回家把夫纲大振。又忽然自想道:“也是我在南京丢他空房独守,故有此事。须大家认些不是。”路上行了四日。
到得家里,正是八月二十日。三娘子连日赏中秋,狂荡坏了身子,下午昏昏沉沉,睡在床里。听见说相公回来了,只得勉强爬起来。张三监生虽然怒气冲冲,且不说出。一个作了揖,一个回了福。三娘子问:“一路平安么?”张三监生道:“家里丑声直传到南京,几乎气杀,有什么平安?”三娘子红了脸,不敢则声。张三监生海叫一声:“收拾些酒肴出来,我与杨先生吃。他吃了还要回家去哩!”竟走出去了。
三娘子一面收拾酒肴出去,一面叫张俊问他,为何相公发恼?张俊把骑马徐三秀才的话,学了一遍。三娘子道:“他往南京差不多一年了,我后生娘子,也十分怪不得我。拼着大家闹一个开交。”张俊道:“娘娘既有些不是,还该忍耐些。”三娘子打发了酒饭,到书馆里去准备要与丈夫放泼。那知张三监生竟在书馆里睡。只把厅后腰骑门,一具锁反锁了。直到早起才许开。三娘子这一夜,怕他蓦地闯进来,也不敢在旁门里招揽人进来睡。正是:
纵教掏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三娘子暂时丢过一边。且说杨先生久不在家,身边落得百来两银子,打帐回家,恢扩房屋,置些家伙,脾胃一脾胃。谁知走到家里,原只得两间小屋,一间做房,一间客坐。在门外正待敲门,忽听见里面男人声音,在那里说话。杨先生立住了脚,细细一听,听得男子道:“我和你快当些弄弄。明早我有事,今夜要回去的。”婆娘道:“我偏不许你回去。”杨先生听了这话,忙把眼在门缝里一张。只见他的老婆,坐在一个男子身上,像个下身不穿裙子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三两脚把门踢掉了。那男子在半明半亮里,飞身乱跑。杨先生抢将入去,两个扑地一交,都撞倒在地。急急爬起,男子已跑去了。
杨先生大叫如雷,把老婆打了一顿,把屄也摔了几摔,骂道:“不长进的狗妇,为何做这没廉耻勾当?”老婆道:“独自一个实是难熬,你不晓得张三娘子,一夜搞个好几个,我算什么?瞧你这副德性,常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得有人上门,帮衬着你的,总该谢了人家,你发甚么脾气?”杨先生道:“狗肏的,我倒个八辈子的霉,碰到你这个婆娘,真是家门不幸,今天不是你滚,就是我走!”老婆道:“我住惯了,我不走,随你走得多远,任凭你走好了。”杨先生二话不说,一脚踢开边上的板凳,气愤愤的迳往门外走了。
且说张三监生家隔壁,住着一个秀才,姓朱,也是个好色的。自从外地探亲回来,晓得百花张三娘子就在自家隔壁,不时地动了念头,想方设法要勾搭上手。一日,从张三监生家门口闲步走过,被张三娘子瞧见,一下子心花怒放,两个人眉来眼去,好不与头。朱秀才调转头去,正想说话,乍见张三监生踏出门,正往外出来,吓得他赶紧走回家去,自叹万分。
再说张三娘子看在眼里,想道:“掉在嘴边的肉,怎又被溜掉了?”进得里来,见着内房一个小夥子在那顽耍,走到跟前叫道:“你来,你到隔壁街坊去探听那位相公是谁?”小夥子道:“隔壁是位朱秀才,刚从杨州探亲回来的。”三娘子道:“你去请他来侧边门口说话,我赏你一些好处。”小夥子二话不说就出门了。朱秀才听见叩门声,出来见是隔壁的小厮,两人问暄后,小夥子传了话,朱秀才道:“夜晚一定来。”
小夥子回来跟张三娘子说了。晚饭用毕,回房时,再要小夥子去说一声。小厮去后回来,迳到张三娘子房来回话,见着他妖媚抚人,自个也动了火,道:“交待的事情,都办妥了,该给我个好处才是。”小夥子急得很,迎上前搂着张三娘子摸屄,三娘子骚痒难当,也顺手拨弄着子小夥子的屌,正准备大弄一番,听着有声响走近,小夥子惊吓道:“是朱相公来了,糟了,透相了怎么处,他来了,怎么肯去?”三娘子心生一计,回身对小夥儿道:“原来是自家相公,你可躲在床后,丫头文璧床上。我家相公弄过了,常常出去的,我再来请你。”小夥子依言,往丫头床上去躲。他两个倒是一对成双,不消说了。
三娘子放了朱秀才进来,朱秀才一把抱住,就要弄弄。三娘子道:“我家相公今夜定然进房的,你弄弄就去,改日再叫马修痒请你。”朱秀才不由分说,把三娘子推倒在床。乒乒乓乓大弄起来。这朱秀才是个极会弄的,却因色欲过度,犯了色痨,这一夜有了几分酒,见三娘子标致风骚,狂兴大发。
弄到三更时分,三娘子只觉得他,沉沉重重压在身上,竟不动了。下面的精滚滚流出,屄心外都有。三娘子慌了道:“不好了!是走阳死了。”不敢推他下身,只管口对口打气,半晌也没些动弹。没法了,轻轻卸他在外床,自己爬起来。只得叫那小夥儿与丫头文璧,把旁门开了,抬他出去。凭他活与不活,也顾不得了。小夥儿道:“娘娘,弄死了个人,亏我帮衬了出去。须把我些东西,灭我的口。”三娘子只得把五十两一封银子,递与了他。约他改日再来。小夥儿怕是非,也不说与人知,再也不来了。
朱秀才竟死在屄里。这里紧紧闭了门,足足十来日不敢开。朱秀才家只道是醉死在路,收拾殡殓,没甚话说。只有文璧丫头心上怏怏,思量寻个空儿要与张三监生说。
只因张三监生,自恨不读书、不长进。请了个饱学廪膳秀才龚先生,早晚在馆读书,指望上进。每月只进房与三娘睡一两夜。腰骑门依旧夜夜锁的。三娘子收拾了外房,铺一张凉床。若是张三监生进来,反同他在凉床上睡。因此大床板壁的门随时开启,再不知觉。
光除似箭,日月如梭,儿子已长成五岁了。奶姆被他老公来吵,要领他去。三娘子留他做帮手,那里肯放他。又与了他老公银子十两,再雇二年。从此满苏州城里,那年少的标致的,或有会斡事的,只怕也没个不与三娘子弄过。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老大嫁人心不老娇痴独绝念逾痴
良宵清画,酒浅情深孤影瘦,
花远阑干,不醉人儿倚笑看。
我非刘阮,桃源有路曾迷乱,
写到惺忪,绿发红颜半幅中。
《减字木兰花》
且说张三监生,自从请了龚先生在家读了几年书,文理略通了些,之乎者也,不十分差了。龚先生道:“你资质虽钝,心志颇专,趁年纪不大,锐气正高,不如径往石湖治平寺里,没甚人来的僧房,同你去读一二年书,这一科就好进场了。”张三监主依了业师言语,要收拾去读书,只为人少,又买了个书童,唤做文桂。又买了许多古今文章,依旧是张俊买办,跟随龚先生一只游船,头一日吉利,原摆了两桌酒,随路吃去。到了治平寺僧房,先送了些房金,在里面读书。
出门时节,吩咐三娘子道:“你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该老成些,若再出丑,我定不轻饶。况我原被杨先生引诱坏了,如今改过自新,你难道又说州官放火,百姓点灯?”三娘子道:“晓得了,不消吩咐,十分熬不得,叫阿龙来请你。”张三监生道:“使不得,读书要紧。先生入城,我才回来。也罢!我宽你阿龙这一条路儿,还不到得扬开去。”三娘子笑笑儿应了。张三监生原是没奈何的活,那三娘子得了这一句,越发放肆了。他道丈夫容了他,这一路料没什么大利害了。
入则第一夜,就要寻人,却不曾预先寻得,便叫阿龙相伴,秋花怎敢不依。一更时候,阿龙正射得闹热,忽听得拔步床板壁上,连敲几下,却原来下午马修痒来,阿龙吩咐了他,因此寻了个扮旦角的戏子,叫做管舍,生得标致,又会肉麻。三娘子爱他就如珍宝,只是斡事虽好,却欠长久。睡了一夜,也就与了他一两银子,凭他去了。
新的旧的,更番迭换,又不知多少弄过了,连哥哥、弟弟,晓得他如此淫乳,都道:“不如早死了,也得清净。”他在家,日弄夜弄。一个八九岁儿子,请过先生教他读书,三娘子又把先生弄上手。儿子亲眼看见,气忿忿要对父亲说。其时奶姆老公已死,长久倚靠这家,再三对他儿子道:“你爹爹不管,何苦儿子反做冤家?自古道:子不言母丑。母亲丑事,儿子只该遮瞒。”那儿子只得罢了。奶姆把这说话说与三娘子。从此做事,都瞒着儿子。
文璧长成了,他又自做主,招了个油花李二,也是修痒的。马修痒为媒,请了阿龙、张恩酒饭,先央阿龙带到治平寺瞌了张三监生的头,才回来做亲。那知这油花为人奸巧,极会奉承,初进来这一夜,央马修痒说,先陪侍了娘娘,方敢与文璧同睡。这样说,若是正经女子,决然大怒起来。三娘子已是没正经,不长进惯了。反说他晓得尊卑上下。黄昏时节,竟与油花弄了一次。油花夜里对文璧道:“我们做修痒的,就是小娘儿与我偷了,就没有好人去嫖他。你家娘娘这等没正经,只怕做不得良人家到底。”
过了几日,只管撺掇他出去就屌。三娘子心已乱,意已痴了,竟依了油花,有人要嫖,就在船里寺里,各处旷荡。没一些良人家体度了。
忽然一日,龚先生要回家走走。张三监生也回家来,适值三娘子被徽州人接去奶姆,秋花只说:“娘娘往观音山烧香去了。”张三监生问:“谁跟去?”秋花说:“是李二。”忙忙叫:“阿龙快去!报与娘娘知道,叫他快些回来。”阿龙寻了一日,原来在船里,是马修痒跟着。说了缘故,三娘子瞒不得了,只得与各位客人说了自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候。张三监生却也不想,到酒船上陪徽州客人,依旧同一睡了。
过了半年,八月十八日,人人都到石湖去看串月,三娘子被一班浪荡子弟接在船里。他不知丈夫看书的治平寺,就在石湖边。竟同了这些少年说说笑笑。其时行令都会了,说干罚不干,正在热闹,船已到了,泊在岸边,时方停住。无巧不成话,张三监生吃了午饭,听见说游船甚多,出来步步。劈头撞见这只船里,三娘子在那里罚人不干,三娘子却为行令忙,不曾见岸上的丈夫。张三监生揩了揩眼睛,道:“莫不是眼花了?真真是我家不良之妇,难道竟出来陪酒不成?”又听了他声音,越发是了。道:“罢了!罢了!我如今做人不成了。且住,我若正起夫纲,自然该杀了他,也替去世的大人出气。只是他哥弟不是好人,反道我纵容他,治家不严,前程不保。我只做不知,同先生再读半年书,这家里也不消回去。逐渐的各栈房银子,俱收了起来。明年乙卯,又是科举年时,不免改了北监,竟往北京去了。写一休他的书寄回,休了他往娘家去,料然人也不十分笑我了。”反退几步,气忿忿含着眼误,回治平寺来。
次日,打发文桂回去说,寺里清净极好读书,连儿子与先生都请到寺里来。这是张三监生要带儿子往北京,先做下这个地步,三娘子正怕儿子长成了有些碍眼,忙收拾了铺陈,把个儿子和先生都打发治平寺去了。有诗为证:
女子空房中,中夜起长叹。
况复淫如雀,宁甘衾枕单。
失却丈夫心,但知恋所欢。
亲儿不复顾,亦作路人看。
岂知没下梢,有泪只自弹。
且说张三监生,到了年节,带了儿子回家过年。佯作欢欢喜喜,一些不露。灯节过了,就吩咐阿龙:“我今年改北监,痴心图谋中举,要打点五千银子上京,你可各栈房吩咐,只赎不当,且总算一算,除了带去银子,重新当起未迟。”阿龙禀道:“娘娘支用太多,原要求相公算算账,才知明白。”
二月间,阿龙在各栈房凑,只凑得四千,把账送与张三监生面算。原来三娘子支用过度,所有家私,三分已用去了一分,还亏家中豪富,赎赎当当,不甚出丑。此后整千大主,也不能应客了。张三监生只叹了口气,也不争闹了。
因为上京,大小先生须先辞了。三月初旬,吩咐整了一席家宴,夫妻饮酒饯别,张三监生在席间,只管掉泪,三娘子问他,只是不说。次日收拾下船,才叫儿子同去,三娘子只道路上冷静,并不疑惑。临出门时,才对三娘子道:“我如今只带张俊、文桂上京,你年纪三十多岁,也不小了,切不可不想下梢。我和你做夫妻一场,只愿你后面好似前面,儿子是我儿子,不须记褂。”说罢,又掉下泪来,三娘子道:“出长路须要吉利,不要如此。中了举人进士,少不得就回家的。”张三监生同儿子下了船,往北进发。
恐怕带了许多银子,独行不便。到了镇江,恰好有苏州帮粮船上京,他带了文桂,寻了一只空粮船,讲定了官舱房舱,搭到张家湾,连神福犒赏,共纹银十两伍钱。心下想道:“就是到京迟了,我又不是饱学,进不及场也罢!”又问粮船几时过江,粮船上道:“还有十来日,竖了大桅杆,等了顺风,方才开船。”张三监生道:“我还要南京取了改北文书,不知可等得及么?”粮船上道:“怕你性急,故此说得近些,正早哩。打点二十天这才稳了。”张三监生就请驾长酒店一坐,先付了纹银一两五钱,立了合同文契,言定下船日,再付六两余。到临清,一路逐渐找付。就回船来,权把儿子文桂,寄顿一个相知朋友潘铺里,连行李都寄在一间堆货楼上。带了张俊,星夜雇了一轿一驴往南京,起改北文言,连往回共八日,重新到了镇江。他一路打算:“若休书迟了,到底是我老婆养汉,况张俊有妻子在家,跟我必不长久,粮船安稳,不须多人伏事,不如在此写了休书,付与张俊回去,但不知儿子心里如何?等我悄悄问一问他,只说闲走。”锁了楼门,吩咐张俊在寓照管,带了儿子与文桂走到西门闸口,一个僻静茶馆坐了个坐头。
一面问儿子道:“你可知你娘淫乱么?”儿子道:“知道的,常要对爹爹说,奶姆只管叫我不要。他说什么:子不言母丑。”张三监生道:“我如今做人不成了,故此收拾了三四千银子,到北京另立家业。这不长进的婆娘,毕竟越放肆了。你后来,连女儿也没人与你为妻。带了你出来,要把休书一纸,打发张俊回去,凭他嫁人。你肯也不肯?”儿子道:“儿子虽只十岁,不晓人事,但每常出门就有一班小厮,指着我道,小乌龟出洞来了。我不知气苦了多多少少。不是做儿子的,不念娘恩,实是不认他做娘了。”张三监生道:“好好,好儿子,有志气,你在张俊面前,不要说破。”又吃了几样果子,两壶茶,会了钞回寓。写了一纸休书,又写大哥、二哥一封书。书道:
愚弟不幸,娶某氏为妇,淫荡不检。两兄必已稔知。前
所以离家北上,不敢叩别者,无面目见两兄也。今其亲生之
子,亦不愿认淫母为母。弟已挈之北上。休书一纸,乞两兄
付之,速令改嫁。弟家赀虽已败坏,尚有若干家僮。阿龙有
帐,是弟算结批定者。姑念一场夫妇之情,仍与此妇银一百
两,并随身衣服箱笼,但不许仍住我居。馀者乞两兄分别收
管。弟不归,则竟属两兄;弟若归,凭两兄给还多少可也。
顾家若反有言,彼亦在庠,料难逃于公论。凡事乞志手足之
情,言不尽意。
写完了,把休书封在大哥、二哥书内,叫过张俊,吩咐道:“我与你一两盘缠,连夜搭船到苏州,把此书送与大相公、二相公,有要紧说话。不许先到家里,误了要紧大事。”张俊领命去了。次日,张三监生尽数收拾行李,搬到粮船上,又与了六两纹银,只等顺风,开船过江前去。正是:
车儿东兮马儿西,人生最苦是生离;
莫言且说三分话,事到头来悔亦迟。
且说张俊搭船到苏州,不敢违主人之命,把书送到大房,张大拆书看了,问道:“三相公如今在那里?”张俊道:“还在镇江。”张大道:“可曾吩咐你几时赶去?”张俊道:“打发来时竟不说起,小人一路来,正疑惑此事,想是三相公不用小人了,不知大相公书上,可曾说用不用?”张大道:“不说用你不用你,倒是家里的事发了。你且回去,等我与二相公商议了就来。”张俊出了门。张大又叫了转去,道:“你且慢去,等我请二相公商量了着!”顿时二相公来了,张大把书与他看,张二看了就道:“张俊可曾回去?”张俊道:“三相公吩咐先送了书,才教回去。又没娘娘的书,小的不敢先回。”
弟兄两个在厅后商量了一会,族长也请来了。原来张老监生原是新发财主,族长只带小帽,穿件白布海青,坐定了。弟兄两个,先把这言语,说了一遍。才送来书与他看。族长道:“我不识字,只说就是了。”张俊在旁窃听,才知主人已休了主母,越不敢走动,直待他三个商量定了,一齐到新家巷来。
三娘子正同人在房吃酒,听说两个大伯来了,吃了一惊,道:“久不往来,此来何意?”迎将出去。弟兄两个和族长,只得都作了揖,把这言语说了一遍。三娘子不慌不忙道:“二位阿伯在上。他镇日偷婆娘,嫖娼妓,丢我空房独自,也单怪不得我。”大伯道:“三娘子,你也忒没体面了,怪不得我兄弟,你儿子也不肯认做母亲,何况丈夫?兄弟又把一百两银子,其随身衣服箱笼,把你带回。也算好人了。”三娘子道:“儿子不认我,这话不真,我去是去了。只要两位阿伯,照管我儿子一照管。”张大道:“这个自然,不消记挂。”三娘子放声大哭起来。族长道:“三娘子,是你自家不是,也难埋怨丈夫,快快收拾起来,娘家去罢。”三娘子道:“休书是他亲笔,不消说了,只是族长与两位阿伯,也要写在上面,画了花押。我年纪不老,料然守不成的。”张大、张二只得同族长都画押了,交与三娘子,一齐进房去。
面教收拾了原来四只大箱,四只皮箱,凡是细软物件,都凭他带去。又令阿龙将栈房存留银两,兑出一百两,付与三娘子。文璧夫妇跟随前去。张二道:“阿龙账目未交,是去不得的。若交清了账目,凭你住在我家也得,或自出去,或跟随三娘子嫁人也得。”张俊、张恩就在这里看守房屋家伙,你娘叫他自去。”三娘子又大哭了一场。别了族长与两个伯伯,下了小船,往娄门顾家去了。这是淫女子自作自受。道是生离,却是死别。想到伤心处,不由人不掉泪。有诗为证:
淫女从来不恋夫,但知蜂蝶觅欢娱;
弃捐中道浑闲事,问有收场结局无。
且说三娘子搬到娘家,哥弟都吃一惊。只为爹娘面上,又贪他手里有些,也就留下了。住了半年。他过世父亲,平昔收租放债,结了乡里人的怨。第二儿子依旧如此横行,就有七八十个仇家,告发在抚按衙门。顾大怕连累出丑,只说游学京师,在本学起文书,抬了年月躲出门去了。顾二被捉到官,受刑不过,死在牢里。三娘子索性大开门,做了私窠子,就是文璧老公买办,又兼了修痒。怕在娘家,毕竟有碍,另租了一所房子,住在鹦哥巷里接客,好不热闹。
说时迟那时快,接了五六年客,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又思量从良起来。有个嫖客黄六秀才,喜欢了他,又道他没老鸨儿,不消十分财礼,娶了回家。谁知黄六秀才,原先娶了个药婆为妾,连大娘都怕他的。怎容得三娘子?头一夜就闹起来。三娘子道:“我不是没名没姓,小户人家出身,那个不晓得百花张三娘。黄相公你好好送我回去,不要弄出人命来。”黄六秀才没法处了。这日正值他一班好朋友,各出公分与他贺喜。有个邹四官是黄秀才心腹,只得对邹四官说了,借他家里空楼住住,且待事定之后,再寻房子搬去。邹四官忙应允了。这邹四官原住在阊门外,后楼去靠河边。看那船来船往,大好顽耍。黄秀才连夜叫了小船,载了三娘子,与带来两三个皮箱,交与邹四官,央他同回家里,我明日午后就来。
三娘子同了邹四官,双双来到家里。邹家娘子极是贤慧的,接了进去,安顿他在后楼。阊门外买东西极便易,顿时摆下酒肴。邹娘子陪他坐地,三娘子道:“这里没人来,又且夜间,何不请四官同来坐坐?”邹娘子自去说了。邹四官走来,一齐儿吃酒。邹娘子怕他们有些别故,碍眼不便,抽身下楼去了。
一男一女,又吃了回酒。三娘子有了五分酒意,笑嘻嘻的道:“我今日从滚一场。难道头一夜,叫我独自睡?四官,今夜要你陪我!”邹四官道:“你不嫁黄六老,我极该奉命。如今是我朋友的如夫人了,怎么使得?”三娘子道:“看今日情形,我与他也难终局。况且无人得知,有何妨碍?”言来语去,两下情浓,就在旁边床上,成就了好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吃官司淫心未已寻旧好痴骨难医
忙相失,待得闲时文弄笔,
艳词写就,非关组织。
情海缘,山高广极,
形来伴影旧相识,风流孽障,前生结得。
《忆秦娥》
且说三娘子自与邹四官弄了,况兼他娘子贤慧。这三娘子竟有丢了黄六秀才,嫁邹四官的意思。黄六秀才第二日来,还与他有些温存,后来越与邹四官密了,越与黄六秀才疏,也是自然之势。闲话中间,三娘子对黄六道:“你家小老婆这等凶狠,不如放舍了我罢!我四十来岁的人,趁容颜未谢,再不寻终身了局,后来没人要了怎好?”黄六道:“你意思要嫁那个?”三娘子道:“我不论谁人,只要娘子贤慧的就嫁他。”黄六道:“邹四官娘子最好,你嫁了邹四官何如?”千不合万不合,三娘子只道黄六是好话、真话,随口应了一声道:“好!好!”黄六心下疑惑,再不言语了。抽身就走。
黄六去了,邹四在外回家。三娘子说了这话,邹四道:“不好了!这一句明明认了要嫁我。无丝也有线了。黄六老是乖巧的人,必然疑惑。不久把你转寄别处,或是打听风声,反为不美。”三娘子道:“他又不曾费多少财礼,娶我回家。况且小老婆太狠,容我不得。不是我无情无义,我不怕他!”从此黄六秀才,足足有一个月不来。邹四只说:三娘子请他,见面便说他才走来。三娘子没睬没,只管要他了绝。黄六心下想道:“他是天下数一数二要弄的,难道这等忍得住?与邹四弄好了,不消说得!”便也不十分亲热,洋洋的又回家去了。
过了几日,出其不意,叫了一只船,带了铺盖,傍夜才撑到邹家后楼河下,看他动静。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听了一会儿,不见声响。自己在船中独酌。
约莫黄昏时候,听见楼窗呀的一声,推开了两扇。邹四的声音,道:“好月好月,三娘娘,你可来看月。”里面应道:“哦,我来了。”黄六轻轻走出,立在船头暗处,往上看得明白。只见邹四搂三娘子在怀里,看看月,亲亲嘴,好不肉麻。黄六且不叫破,看他再做些什么。看了一会儿,忽听得三娘子道:“这两日,黄六这乌龟被我怠慢了一场,又不来了。只是不得了绝,我和你到底还是偷情。等我几时告他一状,说他强占有夫妇女;他是秀才,料然不敢出头。”邹四道:“你若肯出头露面,去见官府。一府两县,都有我熟朋友,准状是极易的。只是在我家里,如何容你告状,岂不伤了朋友体面?”三娘子恼起来道:“我被你千捣万射,弄了半年多了,既要我做老婆,还顾什么体面?”
黄六听了这话,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叫起来道:“狗淫妇!你的头发根,还是我拿着哩!怕你走上天去?不消你告,我先告你两个。若不褪了裤,打你们一顿板子,我黄六秀才誓不为人。”邹四瞧见黄六在楼下,退一步躲着。三娘子接口道:“你既娶了我,怕家里那淫妇,寄我在人家出丑,还亏你不羞。”你一句、我一句,相骂了一场。三娘子也进楼去了,关上了窗。黄六也开船,往城门边去,思量告状计策。叫开了阊门,连夜进城,寻他弟兄们到写状人家,打点行事。
且把黄六告状放在一边,只说邹四对三娘子道:“如今须是你到他家看他怎么,难道吃了你肚里去?若住在我家,这官司怎了?”三娘子道:“好好好!老早的就推开了。只为你骗得我热来,有心嫁你,才有今日的事。拚得做得,我和你一心一意,挺着肚皮与他打官司,才为好汉。”邹四道:“我没有和他告状的事,若你执意要告,明日进城,到写状的张大哥家去,央他商量要写状去告,只是没有中证。”三娘子道:“你就做中证何妨?”邹四道:“他如今定然连我也告了,被告如何又做中证?”三娘子想了想道:“有个杨先生,我前夫家处过馆的。他贪财的人,去寻他来做中证罢。”计较定了,邹四又叫他娘子整治了些酒肴,两个对饮。饮过数杯,酒兴发作,邹四道:“你与他讨了了绝,嫁了我,是我的老婆了。如今还是射黄六的小老婆,你可拍开了,等我射一个爽利。”三娘子道:“打起官司来,还有几日在城里,不得大弄。且和你弄一弄作别。”两个乒乒乓乓,这场好杀,真正惊天动地。有一曲排歌为证:
好弄婆娘,翻身跨马,
掀开两片精巴,外边茅草里头滑。
一半真哼一半假,随心弄,着意耍。
凭他提起两丫,又非好女,是惯家,
出乖露丑,甚收煞。
且说三娘子这场大弄,明明是与邹四官作别,他心里只道,还有会期,那知道缘法已尽,再不能镇夜欢娱了。次日叫了一只小船,两个如夫若妇,同到写状的张大家来。写了一张状子,又请了杨先生,说明了中证的话,把状子托与张大去递。邹四留三娘子住在张大家,不便同睡,只得自回。
那知黄六秀才是个健讼的人,算计如神,衙门情熟。告准了状,出了差人,他还不领来捉人。打听得三娘子已进城告状,住在张大家里。邹四日日进城,夜夜出城。中证却是东城的杨霄,原是老童生,极不长进的。就悄悄叫人请将他来,买嘱了他,只说:三娘子的嫁,是杨霄为媒,因邹四拐他逃走,被黄六秀才拿住了,故此告状。先与了杨先生二两银子,许赢了官司,再找八两。
这老杨是见利忘义的人,又不见邹四与三娘子一些银子,酒饭相待,也只平常。他的心就变了,满口应承,替黄六出力。黄六安排已定,又与了差人三五两银子,带了黄六秀才,上堂禀官道:“一向邹四、顾氏,俱在逃无获。今打听得躲在张大家。张大是个刁民,不敢去拿,求老爷牌上批拿张大同审,小人才敢同秀才上门。”知县登时批在牌上道:“并拿张大听审。”差人此时,已是得了钱,又要被告的东西了。如狼似虎赶到张大家。
正值邹四、顾氏吃饭才完,被差人扯了就走。三娘子连轿子也雇不及,张大原是差人相识,把眼一眨,放他走了。越发没人。招驾直拿到县前,差人安顿他两,傍在头门里。上堂禀官,官还未退堂,便叫带进听审。
不消论起数了。只见带进时节,杨先生也在其内,邹四大惊道:“顾氏状子,另是一个差人,为何我们中证,却在他牌上带进?”那知黄六连顾氏准状的原差,也都与了银子,做了一路了。两起差人,两张牌,都送在案桌上。差人禀道:“张大原不在家,邹四、顾氏据说他是歇家。”知县也不言语,把两张状子一看,便叫杨霄:“你怎么说?”杨先生道:“小人原是教书的,这顾氏的前夫张监生,是小人门生。因为顾氏淫乱,休了他,自往北京十年不回。顾氏开门接客,不成体面,小人劝他收心,嫁了黄秀才,是小人为媒,指望他年过四十,改行从善。不料他又与邹四通奸,有逃走一事,怪不得黄生员告状。”知县叫过黄六来,喝道:“你是秀才,也不该娶娼女为妾,姑念斯文免罚。只输银十两,舍与半塘木铃和尚,修虎丘塘岸。”
又唤顾氏上堂。不由分说,喝教扯下去打,拔签三根,打十五板。皂隶禀道:“去衣?不去衣?”知县道:“奸淫的事,如何不去衣?”只见众皂隶,鹰拿燕攫,扯将下去,揿倒在地。扯掉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把板子吆喝一声,打将下去。谁知皂隶只道是女人,力少头脚揿得不狠。三娘子从不曾受刑,疼痛难当,直立起来。一张毛屄正对着知县,知县大怒道:“贱妇这等可恶,快扯到二门外,着实打。”皂隶又鹰拿燕攫,扯在二门外去。三娘子一只手提着裤子,口里喃喃的道:“列位阿哥,官府坐得远,将就我些,恩当重报。”众人应允了。果然这十四板,一半打在地下。只碎得些苦皮儿,打完了又带得上去,当堂跪下,县官才叫邹四,当面骂道:“你这奴才,他虽做过娼妇,既经从良,你就不该拐他逃走了。”邹四正要分辩,知县已拔了八根签,喝叫打四十板。众皂隶一齐扯下,着着实实打了四十。打完,邹四爬上去禀道:“黄秀才白占了这妇人,只为家里淫妾吃醋。寄顿顾氏在小人家,又不是小人去通好拐带。老爷若把拐带问小人罪名,小人死不肯服。况一个秀才,家里两个妾都是娼妓,都是白占的,如何好意替他一妾,反告小人?顾氏不愿朝朝独自,夜夜孤单,故此告他,指望离异改嫁,与小人何干?这样黑心禽兽,天不盖、地不载,还求老爷做主。”知县只因黄六原是科目人家,有大大分上,先与知县讲过,竟不追究,只得道:“据你说寄顿你家,原是他开门揖盗了?妾不可寄。娼妇从良的妾,如何寄得?也罢,只问你个全,有力杖罪,免徒便了。顾氏从良不终,东奔西走。着原差带去官卖。”批定官价十二两。都画了供,邹四召保,一齐赶出去。正是:
纵使人心似铁,虽逃官法如炉。
莫说三娘子在家吃官司。且说张三监生,带着儿子到了北京,在御河桥一个半饭店不饭店的高家楼上作寓,思量在前门上,搭个夥计开店,急切未就。
过了半月,久旷的男子汉,只得同了朋友到东江米巷,寻个小娘儿嫖嫖。有个山西来的鸨儿家,姓赵,养女叫做玉娘,年方二十一岁,生得标致又且端庄,不像个妓女出身。张三监生做了东道,就在他家歇了。次早才回下处。以后来来往往,也不只半年三个月了。
次年二月,到了监补坐,满监里二十四个月,拨历在吏部,挂选考了民例第四,该选主簿。他也不寻夥计开店,反在西边甘石桥地方,租了五六间一所房子,买了些家伙,又把二百两财礼,娶了赵玉娘回来,半正半妾,在家照管。儿子附从了个先生,取名自勖,读了两年书。依旧聘了苏州人在前门开店的李家女儿,与自勖为妻。张自勖见玉娘正经,心里道:“他胜似嫡母。”口口声声唤他做娘,倒有七八分孝顺。
又过了几年,张自勖已十七岁了,张三监生央媒说合,替儿子取了亲,又买了个京里丫头,配了文桂。一家和乐倒像人家了。不在话下。
且说张三娘子,是原差带回。一应行杖的使用,都是原差招认了。原差姓桂,叫做桂文。原是个荡子,这一夜就与三娘子奸宿了。思量帮衬他一番,好图久长走动。次日,只说知县吩咐,就到黄六秀才家,取了未带来的一个皮箱,又到邹四家取了原带去的箱笼什物,该卖的卖了。又替他在衙门里,拉了十个朋友,一两一个,做了十两银子的会,凑成十二两,纳在库上。管库的也为帮衬女人,不要他的重头,付与了库收。
如今又是自己身子了,才央烦桂文,就在他附近小巷里,租了三四间房子,重新开门接客。虽然四十多年纪,妖淫模样,却还有人爱他。前日出去的阿龙,娶了一房老婆,其后死了,孤身无倚,又来跟随了三娘子,买东买西支宾待客。三娘子闲的时节,也与他叙叙旧情,朝欢暮乐,倒也不十分冷落。只是一班衙门里人,你往我来,十个倒有七八个嫖他过了。虽是这般说,他心里只爱得个姓俞的门子,别个只是哄他哄罢了。有吴歌为证:
姐儿心上自有弟,个个人等得,
来时尽是次身,无子馄饨就是面,
也好权时点景,且风云。
且说三娘子与俞门子好了。这俞门子会串几出戏,就勾引三娘子扮了正旦,自己扮了小旦,请个教师朱敛华,学了一出“幽闺记拜新月”,一出“潘必正偷诗”。却是俞门子扮生,三娘子扮旦,朱敛华扮进安。虽然曲子有些走板,却也分外动人,哄动了满苏州城里,真正叫做其门如市了。夜夜有客,日日陪酒。张大、张二都没了,黄六秀才又不好出头管他,顾家宗族是乡里人,也没个认得他的。足足热闹了四年。刚刚是张三监生选在顺天府文安县做主簿的日子,若是他不做歹事,岂不也是一个小小奶奶么?
这年冬里,俞门子娶了个查家女儿,做了老婆。自己为年纪大了,又不做了门子,搬移在东半城去了。只为他面庞又好,干事通宵不泄,就像鸡啄食的一般,把屌头在屄心花上一顶一顶,弄得女人浑身趐麻,快活难当。故此三娘子一个魂灵,竟落在他身上。俞门子也道他会凑,不比家里老婆。再也不晓得丢。像似射死屄的,十日里面也到三娘子家,歇两三夜,或者家里有事,也就七八日不来了。
东城有个韩家滨地方,一个极富的监生,姓顾。平昔贪酒好色,惯嫖私窠子,若是酒后惹了他,又极要打小娘儿。为因闻了三娘子名,接他家里去,要看他演戏。
这日顾监生约了几个串戏朋友,帮衬他串两出。三娘子再三不肯道:“我原不十分会戏,只得一两出,须是俞二官原班同串,那里与别位合得来?”顾监生只得罢了,道:“明日请俞二官来,一定要请教。”大家上席吃酒,恰好十三好月,直照中庭。大家吃到二更,众人都献技唱曲。顾监生再三求三娘子一曲,只是不肯道:“明日献丑罢!只得这几只曲子,今日唱了,明日如何上场又唱?”顾监生酒后先有些恼了,酒席完了,送客到门首。只见一天好月,分外光明,这东半城原是冷静地方,不比西半城热闹,常有人带了小娘儿步月。顾监生高兴起来,要在街上步步。三娘子道:“极好!极好!我们今夜同步到俞二官家,约了他明日,这就稳了!”一齐出门,随路走去。
那俞二官住在玄妙观前,打从天官寺前步至玄妙观,足有二里,男子汉还不打紧,三娘子走得倦了。到了俞二官家,恰不在家里,三娘子只管坐着等他。顾监生说道:“晓得他回来不回来?我们去罢!”三娘子道:“等我进去问声,不知往那里去了。”进去问时,里面也不招接,只回说道:“在张三娘那娼根家去了,今夜自然不回来的,不消等他。”三娘子听了这话走出来,定要回家去。只说:“月经来了,我明日再来。”顾监生恼得两眼爆出火来。且不发作,竟同他出门,往三娘子家去。
到家便问:“俞二官可曾来?”阿龙回道:“坐等了好一会,才去得不多时。”三娘子道:“我说他等不得,定然去了。”也不请顾监生与众人进去,呆呆的立在客位这一间。顾监生忽然把手插入三娘子裤裆一摸,大怒道:“并不见月经来,如何骗我,我难道不高似门子?你这狗妇,这等放肆!”一把头发揪翻在地,乱拳乱脚,踢打起来。众人再也劝不住,踢打一顿,三娘子尿都打出来。众人才劝了。一路千淫妇、万花娘,骂了出门。
三娘子被他打个半死,阿龙扶进房去,倒在床上,放声大哭道:“只为自不长进,做了这样人。官府打过了,这千刀万剐的,比官府还打得狠毒,我不如吊死了罢!”阿龙再三劝了。满身疼痛,半死不活。平日往来的朋友,与那俞门子都来看慰他。服了好些药,睡了两个月,才得起床。他此时颠倒想起丈夫来,与阿龙商量道:“我还有百来两银子,藏好在天花板上。不如趁了粮船,到北京寻相公去。若是相公不肯收留,我会两三出戏,虽年然大了,尚不十分觉老,不怕京师地面没人要我。”阿龙道:“这也极好,待我问问粮船去。”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张监生言旋故里赵玉儿甘守空帏
杨柳风吹何太急,桃花雨骤苍苔冷。
此际不堪情,断肠二四更。
卷卷鸳鸯被,掩掩珊瑚泪。
新旧总徙然,残花岂再解。
《菩萨蛮》
且说张三监生在文安县做三衙任满,升了南京鹰扬卫经历,辞了上司,重到北京。收拾帐目,打点同了家眷,水路回南,这番不住在西边甘石桥了,就在前门往东,寻了个下处。在陆侍郎胡同口儿,也是个热闹所在。他也是京官了,不免拜拜苏州亲友,凡是锦缎店、洒线店、扇子木梳各杂货店。
偶然一日,拜个锦缎铺子姓徐的。主人不在家,接帖的是个老仆。他见是纱帽绿领,一个骑马的官员,全然不认得了。张三监生却认得是走脚通风,前日那个老管家。便问道:“你认得我么?你如今越发老了。”老仆想了一想,才笑起来道:“原来是张三相公!恭喜!恭喜!做了官了。”张三监生唤他在旁边来,问道:“娘娘、姐姐都在这里吗?”老仆道:“那年请相公不来,我家徐大官回家,又有人说了些是非,在家闹了十多日,把姐姐许了个新秀才彭相公。那知嫁到他家,是做亲的头一夜,新郎半夜叫将起来,道是破罐子,跑了出去。他父亲也是老秀才,第二日,要告要吵,把姐姐退了回来,嫁妆都不肯还我家。大官十分没趣,把两个娘娘与姐姐,都打了一顿。说道:‘我三十八岁,尚没儿子,只这个女儿。指望嫁了女婿,做个半子。如今出了这样丑,那个好人家,再来娶你?’没法处,我家官人把住房都卖了,带了家眷,搭在龙衣船,上来到京里。过了两三年才有个洒线店。陆家没了娘子,娶了姐姐做后老婆,去年也养了个女儿了。”张三监生道:“时移物换,多少变迁,可叹!可叹!你下午可到陆侍郎胡同口,问新升南京经历的张爷家,我还要赏你,也还要劳你一事,不可失信。”老仆道:“我下午准到张爷家来。”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张三监生只为破了徐大官女儿的身,心上不安。老仆受了他三两赏封,传言寄语与大小娘子说了。央儿子的丈人浦亲家为媒,求陆家两岁的女儿,与他儿子自勖新养的孙孙结姻。浦亲家与徐家、陆家,都是在京开店,日日相会的。徐大官又不晓得就是浪子张三监生,竟结了百年姻眷。只有张三监生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儿四个人心照。为这联姻,忙乱了月馀。
正待往张家湾,寻船回南,只为搭官船不便,自雇船又怕路上难行,蹉跎了几日。那知苏州头帮粮船已到,阿龙在前门上一问,正问着了徐家绸缎铺,着人领到张三监生下处来。且喜在家。阿龙瞌了头,立起身来,张三监生道:“我离家二十多年,你全没一禀帖寄来,问问家主平安,今日来此何干?”阿龙先说了大相公、二相公把我逐出,流落在外。然后把三娘子改行从善,来寻相公与大官的话,逐渐说完。张三监生大怒道:“我已休过了,闻得在外为娼,玷辱父母兄弟。不成人的货,谁教你奴才领到北京来?”阿龙又跪下禀道:“大相公、二相公又在去年没了。小人不肯跟来,便要摆布小人。原说家主若不收留,依旧回去。”张三监生教请出大相公来,张自勖也不认得阿龙来。阿龙见小主人出来,一般跪下瞌头。张三监生对儿子道:“我父子久在他乡,只为你生母淫贱,不料你大伯、二伯相继没了,我的产业毕竟飘散。亲弟兄三个,病死了两个,岂不可痛?况你淫母,苏州住不得了,搭了粮船赶到京里。我是义断恩绝,决不收留的了。不知你心下如何?”自勖道:“记得古书上道是:‘母出与庙绝。’爹不认,儿子自然也不认了。或者爹与儿子,都资助些盘缠。等他原粮船上回去。”张三监生道:“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他在北京落得眼中清静,他回南不回南,不必管他。况已休的妻,原不是我家人了。也罢!取出三十两银子来,就算你与他的。”一面叫自勖取银子,一面叫过阿龙来,吩咐他道:“你拿这三十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回去不回去,我都不管。只不许说是我休过的前妻,小相公也要体面。若说了是前妻,不论在苏州、在北京,我定然送你到官,问你个奸主母的斩罪。妇人免不得讨气绝。不说是我前妻,凭你们做歹事,左右不是我家的人了。”自勖取出银子,递与父亲。张三监生又教封好了,写了数目,交与阿龙拿去。又吩咐道:“你也再不许上我门了,我已做官,送你到兵马司,便教你打一个半死。”阿龙忙忙应了自去。有诗为证:
败子回头便做家,奈何淫女恋烟花;
周旋子母非为过,弃置淫邪总不差。
人去任他风浪滚,身归喜我宦情赊;
从今南北分歧路,冷署悠闲罢晚衙。
且说阿龙拿了三十两银子,回到张家湾上粮船来,把一番的话,从头至尾话了一遍。三娘子道:“他不收留,怕没安身去处么?只是我若略守些规矩,如今也做了奶奶了。不知是那一个狗妇,倒做了现成奶奶?”阿龙道:“我为家主吩咐了,不敢打听一句,飞跑来了。原说回去不回去,凭我与你,只不许说是张三娘。你如今意下如何?进城不进城,早些计较。”三娘子道:“我已四十六岁了,做小娘儿也不久,就许嫁了你,也了我终身。只是百来多两银子,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会几出戏文,曲子又像模样。且认了你做老公,你认了我做老婆,搬到城里寻个教师索性学些戏,你也学了打鼓板。有好主儿,接他一两个,平常的不要留他,靠着做戏混几年。过了五十岁,你那时也四十多岁了。一马一鞍,料不落寞,今夜就与你做夫妇起好么?”阿龙道:“好便好,若与别个弄热了,我要吃醋的呢?”三娘子道:“夫妻间不消吃醋。只是如今姓什么好?”阿龙道:“我姓安,原是安禄山的子孙,流落到南方去的。你既嫁了我,就唤做安三娘便了。”这一夜,就买了三牲祭祀。两个没廉耻的,拜了天地。权在船里做亲,把五钱银子,与船上买酒吃。
他两个在舱传杯弄盏,吃得烂醉。此时正是七月初旬还是热的,两个都脱得赤条条。扯来床上席子摊在那船板上,阿龙把妇人揿倒在地,挺着醉屌射那醉屄。只顶进去,就有骚水乱流。一个不知高低价,捣这个不知死活价去。妇人口里哼了叫,叫了哼,也不顾船旁百人行走。从古来老妓淫娼,没一个赛得他过。虽是命里犯了桃花,不料他这般狂骚,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两个酒也醒了。方才爬起来,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几瓯,上床去睡。
次日,找还了粮船上船钱。雇了一辆车子,双双入城。怕正阳门近张三监生下处,反从顺城门进去。先寻个饭店歇下,托那店主人次日寻房,却寻在戏子聚集的左近,请了教师教三娘子的戏,教阿龙的鼓板。后来三娘子学会些杂戏,阿龙学会了鼓板,合在郑皇亲家班里,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只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忽然一日,小腹子疼痛起来,只一周时,就呜呼哀哉了。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儿,又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妇,只为一念之差,再不改过自新,终于堕落。故此一世没结果,悔死他乡。有诗为证:
妇人水性古来闻,亦须常把身心束;
只缘夫主少年痴,学样思量图饱欲。
张郎李友聚欢娱,阴中任凭阳洗浴;
奇淫不过廿馀年,留与千秋作忠告。
如今丢过了第一个淫女。且说张三监生,因为雇船未便,与浦亲家商量了,只得雇了四乘骡轿,跟随的男女雇了六个骡子,往南进发。头一夜,出城迟了,走不多路,就住在长店地方。虽是个小小去处,万历年间,民安物阜,凭他大财主大行李,随处可歇,并无盗贼骚扰。
张三监生睡到半夜,梦见自己到都城隍庙里,上殿叩头。都城隍道:“张某只因你改却前非,不贪邪淫了,故此不减你的官禄,不缺你的衣食,止少了十年寿算。这经历官儿,原没甚滋味。你到任后,就该与你儿子援例入监。有了小小前程,便可保守家业。家里的田产,还有些是你侄儿收着。明年速速告病回去,料理一年,就要辞世去了。赵玉儿是你的老婆,不须忧他改嫁。”张三监生叩头称谢,陡然惊醒,才知是南柯一梦。当夜说与赵玉儿知道。次日也说与儿子张自勖,十分叹异。
一路闲话休题。到了黄家营,渡过了黄河,在清江浦雇了两只蓬子船,直到仪真县地方。只因官冷,没有衙役来接。依旧自己雇了江船,一帆顺风竟到水西门泊下。就以近就近,水西门里租了一所房子,安顿了家眷。择了吉日上任。停不多时,在上元县起了随任纳捐的文书,替儿子张自勖纳了捐。不等京咨到手,先去国子监,见了祭酒司业,走班坐监。虽然文字不济,一般也列于衣冠,人前做人。坐了半年。
张三监生忽然动了回家念头,在南吏部操江都察院,各上司中了文书道是:老病乞休。南吏部查他年貌册,只得五十多岁,年力强壮,不肯准他病呈。张三监生又央了南吏部大堂一个同年考功司郎中,一个同乡,再三恳求,才准了申文,转申北京吏部。张三监生又替儿子自勖在国子监告了暂假,收拾回苏。雇了人夫抬扛,轿马坐人。打从句容、白玉,一路直到丹阳下船,虽是小小官儿,也算春风一度。有一曲簇御林为证:
官员相经历容,池前雏唱道雄,
村夫野妇都惊勋,左右的都遵奉。
轿儿中,鸟纱绣服,满面好春风。
张三监生到了苏州,船泊阊门。思量祖居新家巷地方,被顽妻出丑一番,不好意思。先差人通知大房二房。原来大房绝嗣,止有二房两个儿子。大的立嗣在大房,第二的原承二房香火,端的住在一处。大房房子,只一个六十来岁的嗣母居住,弟兄两个到阊门船里,见了张三监生与赵玉娘、张自勖,大家伤感了一场。就请三阿叔到南仓桥大房旧居,安顿家眷,再作区处。张三监生到了大房家里,见过了老寡嫂。有古诗为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催;
儿童相见无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过了几日,两个侄儿把栈房所存帐目都交还了。说连年利息,父亲两个存日,并未结算。张三监生道:“亏了两个阿哥替我掌管,才不被恶妇费尽。还说什么利息。”又把新家巷房子卖了,总写了一本帐目,尽数交与儿子张自勖。吩付道:“我看你不嫖不睹,不在外非为,岂但不像淫妇生的,连我也胜似几分了。我只为少年时,血气未定,被一个伴读先生引诱坏了,几乎丧身恚家。还亏我改过自新,不至流落。你创业不足,守业有馀,只小小心心,保家为上。就是小官,我为在京便易,故此营谋做了,也不曾趁什么银子,你切不可动此念头。”张自勖跪受教训,以后都是他夫妻二人管理。张三监生与赵玉娘,当常叫一只半大不小的游船,虎丘观音山各处,逢场作乐。
过了年馀,张三监生忽然一病,医药无效,料道不好了。唤儿子媳妇,含泪吩咐道:“我为结发不良,天涯飘泊,只为命薄,才得回乡,快活又不久长。你庶母赵氏,虽出青栖,似能贞守,你夫妇二人,须事如嫡母亲生。他年过四十,也没甚亲戚在南。孝顺一分,便如孝顺我了。孙儿七岁,就该请师训诲。但择师是第一要紧事,师若不肖,反受其累。第二孙儿媳妇自乳,也不是长计。我们原不是穷人家,就雇个乳姆何妨?如今这个罢了,以后不拘男女,养出来,就催乳姆乳他。替祖父多养几个好儿子,我死也快活。”又唤了两个侄儿,吩咐了。又与赵玉娘絮絮叨叨,说了几番,半夜子时,辞世去了。
张三原是好张三,少小痴迷老不憨;
一念自新天恕过,妾贤子孝才堪谭。
话说张自勖父亲死了,开丧出殡,一一尽礼。丈人浦老官,偶然置货回南,吊奠过了。便对女儿说道:“你娘与阿嫂早晚思念你,你生长在北京,何不劝丈夫改了北监,也像死的亲家,带了些本钱,在北京前门上开个官店,又不坐吃山空。又好图个小小官儿。总承我的儿叫声奶奶,也好。”浦氏把这话,枕边与丈夫说了。张自勖原是生在苏州,长在北京的,一说便允。
凑了有七八千银子,家里一应事体,都托与庶母掌管,打点来年二三月,趁着官座船,上京。反留浦老儿在苏州。预先置了二千银子的锦缎洒线。
说时迟那时快,过了年,转眼是春天了。只因孝服未满,不便往南。国子监起改北文书,一径同了浦老儿往北京去了。丢个赵玉娘在家,孤孤凄凄,好不难过。
却为他真心从良,再无邪念,那时也有原先买下的家人仆妇,共有三对,又有大小丫头两三个。他待人极宽,治家极严,平常时节欢天喜地,一有正经的事,便严声厉色,笑脸也都没了。夜里只是空房独睡,丫头片云叫他睡在里房。黄昏未静,便吩咐一家,都熄灯睡了。只自己房里,停一盏油盏。片云心下想道:“为何不许我睡在房里,莫不是小奶奶有些跷蹊?”夜里悄悄爬墙在顶上往下看时,并没动静。第二夜又爬上去时,只见赵玉娘灯下坐着,叹了两三口气。忽然开了皮箱,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却有七八寸光光亮亮的,不知什么做的假屌。他便解开裙子,精赤条条坐在醉翁椅上,把这个弄在屄里去。指头扯进扯出;口里唧唧哼哼。扯了半个时辰,只见眼也闭了,气也没了,昏见了一会儿,哼哼的醒来道:“快活!快活!”片云看得痴迷了,一交跌下去,响亮一声,赵玉娘急急把角先生收入包内,连水也不曾揩干。有挂枝儿为证:
硬肚肠从了良,去做偏房,侥幸煞没快心肠。
谁知张三郎,先把奴抛弃,睡迟还不稳,短叹又长吁。
把角先生权做丈夫也,只被小丫头瞧煞你。
这赵玉娘坚守空房,再无邪欲。不要说家里人与大房二房的侄儿敬重他,连外面人都传说他的苦守,叹道:“难得!难得!”不料片云这丫头把角先生的话,说与一个上灶的婆娘,渐渐传将出去。也有笑他的。那晓得事体的叹道:“可怜!可怜!只这件就明明白白是个苦守的了。”张自勖在北京,听见他在家守节,越加敬重。常常寄家书回来,千娘万母感谢他,再不敢怠慢半句。比那养他出来的三娘子,可不是大相悬绝了。
十八年后,浦老官没了。张自勖也就收了官店,小心的带着妻子,回到苏州过活,终养天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