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毕竟还是个孩子(1/2)
当初,陕西韩城人解经邦不不惜违抗皇命,冒着被戍边、下狱等风险,就不去做辽东经略。可以说那老头儿怕死,但说不准人家是清楚那边是个烂泥坑,不愿蹚浑水。
辽东是辽将或者某个利益集团的辽东,你一个外人过去哪那么容易站住脚。
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弟弟毕自肃,去做辽东巡抚,只干了几个月就因为发生兵变而绝食自尽。如果说其中一点隐情没有,恐怕未必。①蒲松龄是毕自严儿子的门客
辽东水深。
李自成问:“边将卖粮之事,朝中内外臣工俱知,还是因为你锦衣卫身份?”
“你连我的《自劾疏》都知晓,又何必问这些?”
“好吧,那么袁崇焕当真私下议和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养白喇叭、砍毛大帅、给奴酋吊孝,这些都能做的,彼此通几封信有什么大不了?何况兵不厌诈,互相试探,打听消息等等,没甚大问题。”
“那他入卫京师遣散援军呢?”
“这本来没甚问题。我兵长于守城,分散各将就像张开一个口袋,请君入瓮。况且数万人马聚在一起吃什么?”
蓟州到永平、三屯河有数万勤王军,还有快速赶来的宣府、大同兵以及各地入卫军。
这种布置在嘉靖时期多次遏制住蒙古。只要袁崇焕能在蓟州堵住鞑子,皇太极就只能徘徊不前,或退或战二选一。
双方决战不可避免。不在关内打,就要在关外打;不在蓟州打,就得在锦州松山打。晚打不如早打,在关内决战总比在关外决战胜算大。
可惜没打起来。
李自成问:“袁崇焕上奏‘力为奋截,必不令敌越蓟西’,可辫子军怎么毫发无损就‘潜越’了?”
“唉!”
张道濬叹口气,“奴酋堪称枭雄!比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贝勒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换成旁人,你敢孤军深入?”
“我敢!”
“所以说你只是贼……什么?你敢?”
皇太极虽然厉害,但是李自成也不弱于他。
“赵某自从陕西起兵,一路走来,哪天不是孤军深入?”
“嘁!”张道濬讥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不好比的!”
这是实话。
己巳之变绝对是后金的军事冒险。
万一大明有个狠人能断其归路,关门打狗,皇太极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或许后金真的饿急眼了,也可能关外实在占不到袁崇焕便宜,又可能皇太极地位不稳想证明自己,再或者其他原因,反正皇太极孤注一掷,千里奔袭破口入关。
他甚至都不担心关外老巢被端掉?
后金入关,哪怕一粒粮没抢到,一个明兵没杀死,只要打到京城下,大明已经等于输了。在政织上这叫降维打击。
张道濬继续说道:“不提袁崇焕,朝廷诸公哪个能想到奴酋根本不搭理蓟州,敢孤军深入?”
蓟州重镇。
前头袁崇焕以“辽兵足用,不容西兵入城”,让刘策回密云,让尤世威回昌平,让侯世禄去三河……
可三河知县不让进城,侯世禄没饭吃又跑到通州,通州也不让进门,他就到顺义找满桂混饭吃,三河这个作为第二道防线的后手布置就算废了。
还有,户部解送给辽兵的粮饷银车,车夫亲眼见到是被侯世禄的军队抢走。这官司打了很久,几个月以后不了了之……①嘉靖时俺答汗打到京城下,前来勤王的大同总兵仇鸾没饭吃,只好冒充蒙古人抢劫百姓……可见是老传统了。
接着,三四天后皇太极就“潜越”到了三河。三河县直接投降。
就是这么巧。
这时间卡得太准了。早那么一两天,尤世威还在从蓟州返回昌平的路上,侯世禄也在半路,他们一旦侦知建奴“潜越”,绝对会赶紧抢占三河。因为他们肯定清楚凭城固守活命的机会比在外面大。那后金还得顾虑一下这两位总兵。
上一次在遵化城外也是这么巧。
蓟辽督师安排赵率教从山海关出发,疾驰三百里去三屯营。可三屯营离后金攻破的长城关口只有五六十里路。恐怕等赵率教赶到,别说三屯营,没准儿遵化都早已陷落了。
然而,赵率教急行军三天,赶到一看,后金连三屯营都还没打!
鞑子几万人马居然如此拉稀?这是个好消息,但坏消息是三屯营总兵朱国彦拒绝赵率教进城。
没办法,赵率教只好退往遵化。
三屯营距遵化仅三十里,骑兵半日可达。
然而就在这短短三十里路上,赵率教遭到后金伏击,四千骑兵全军覆没。
不可否认,皇太极堪称英明神武,但他不是半仙!李自成可以未卜先知,皇太极不行。
那赵率教被伏击该怎么解释?
萨尔浒、松锦、大凌河等等,鞑子总是能以精准的伏击取胜。如何解释?
甚至当鞑子兵力不足,只能伏击其中一部,努尔哈赤说没关系。“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我伏击完这场再去赶下一场就行了,反正你们跑不掉。
当然,也不是绝对跑不掉。关宁铁骑,天下无敌,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悲剧的只有那些陕西人、甘肃人、山西人、四川人、浙江人等等。
当甘肃人赵率教送死后,皇太极转回头轻松拿下三屯营和遵化。鞑酋只留八百兵驻守遵化,大军继续南下。
十万人倾巢入关,你就留八百人看守后路,疯了吗?
皇太极当然没疯。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明军只会在前面堵截,还没学会断后路。
袁崇焕最初打算在遵化阻截,结果晚了一步没挡住。于是袁大人在蓟州设防,可惜被皇太极绕过去了——本来挺难“潜越”,因为朝廷已经先期调了刘策、尤世威、侯世禄等人赶去协防。然后他们都被袁崇焕调离了。
紧接着,袁大人又匆匆赶到通州设防,咦,又被绕过去了。
你以为鞑子跑的快?幼稚。袁崇焕再一次跑到了皇太极前面,把他堵截在北京城外。
“外镇之兵,未奉明旨而径至城下,可乎?”
理论上当然不行,但袁崇焕报国心切,“君父有急,何遑他恤?苟得济事,虽死无憾。”
所以“潜越”这事——
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
李自成问:“皇太极越过蓟州,袁崇焕为什么没有尾随追击,而是向南绕道河西务直接去了京师?曲线救国?”
战争并不是说打就能打,说走就能走的。
特别是数万人的大规模会战,光一个阵型都要摆大半天,如果一方不想接战,实际上另一方很难抓住对手。
所以在战、守、走之外还有一种常见的战术选择,就是“拖”。
如果袁崇焕能吊在皇太极屁股后面,那对于深入敌境的建奴来说会非常难受。
按正常情况说,本来就人生地不熟,屁股后又有敌军,这样皇太极就没法肆无忌惮的分兵劫掠补充粮草,饿都饿死他。那皇太极就必须要考虑后路了。
可是袁崇焕却玩了一手迷惑操作。
当然,老袁也不是完全目送鞑子“潜越”,还是出了趟城。
“十三日,侵晨,报奴全军过石门驿,公令马步兵尽出城外列营。营甫定,有奴骑二百余,分四队扎我军之东南,相持两时,并不件贼大兵。公令我发炮,贼闻炮即四队排为一字,忽退去。竟日无一骑复至,使我欲战而无可战。”
张道濬一撇嘴,“你问我我问谁去?督师一介书生,升官又太快,兵事能懂多少?何况野战能打过东虏?不提前进城防守还能怎么办?”
当初老袁刚从知县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兴奋的“单骑出阅关内外”。一回来便放话,“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有了军马钱谷,就是一头猪都能守住。万一没守住就是军马钱谷给的不够。
后来袁崇焕升为兵备佥事,协助辽东经略王在晋。两人每谈及战事,袁崇焕往往会在结尾加一句——“我不惜命!”
王在晋则说:“性命与封疆孰重?”
到了宁锦之战时,袁崇焕学习隋朝名将杨素的“用寡法”,“募死士二百人,令其直冲夷营。”
当那两百勇士正在死战,老袁转身回到屋里开始写奏本——“今已深入,存亡未卜。”
鞑子也有“死兵”冲阵,可人家后面大队随时准备往上跟进啊。你倒好,直接送忠臣义士白白送死。有啥意义?
弄求不懂,无话可说!
鞑子为啥长于野战?你结阵他就围而不击,断你后路断你粮道;你散阵他就蜂拥而上;你追,他就四散奔跑,然后八方游击。
八旗早期就是靠这样的战术打的明军节节败退。
到皇太极上位,后金逐渐开始硬碰硬的消耗打法。他们一边推盾车前进一边射箭,重步兵硬杠明军步阵,然后骑兵冲击。后来又有了火炮就更轻松了,所谓骑射夺天下压根就是扯淡。
总结下后金的一种打法就是,清理明军两翼——明军固守——切断明军补给——明军被迫主动进攻或者被进攻——明军崩溃。
李自成问,“仅仅是这个原因?不是袁崇焕通鞑?”
张道濬开口道,“避敌不战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我只想说懂得都懂,不懂的我也不多解释,毕竟自己知道就好,细细品吧。你也别来问我怎么了,利益牵扯太大……”
李自成不满,“你犯得着跟我绕圈子吗?”
张道濬冷哼,“我犯得着跟你交待一切?”
“我就是好奇,袁崇焕到底有没有通鞑?”
“你不会自己动脑子想?”
袁崇焕一路“护送”鞑子到了京城下,然后他还想带兵入城,即便袁是大大的忠臣,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皇帝敢同意。
“袁崇焕入狱后,哗变的祖大寿上疏辩解,里面有说‘锦州哨三百里外踪迹皆知’,那督师为何没有在关外截击鞑子,反弄了个‘纵敌长驱’?‘五年复辽’就这?”
后金数万大军出动,又是第一次冒着巨大风险入关,不可能十天八天就做好准备。光给四处传消息就要个把月,还要制定计划,收集粮草补充军械集合人马等等,谋划三五个月时间是最少的。
袁崇焕一直知道后金动向,早在九月他就上疏以建虏欲西先请驻宁远增戍关门。
张道濬笑,“毛文龙还两年平辽呢,孙承宗四年。徐光启都不止是平辽了,他说借三百洋兵两年平定诸边。他们都能吹牛逼,袁督师吹不得?何况人家上任督师还不到两年。”①
李自成又问:“那之前袁崇焕和王洽、钱龙锡等人沟通过谋款斩帅的事?”②钱因袁案坐死罪,后碍于舆论改发配戍边,南明时复官,后回家养老。
“御史是那么报的,我又没看到双方往来信件。”
“你不是锦衣卫么?”
“趟浑水死的快。”
李自成累了,干脆直接问:“袁崇焕死的冤不冤?”
张道濬答的也干脆,“不冤!付托不效、专恃欺隐、市粟谋款、纵敌不战,及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叭坚请入城……
旁的先不说,只一个京师被围,就必须有人担责。皇帝不要面子的?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能无动于衷?我大明颜面何存?”①张道濬的奏疏中有“……臣随诸臣后,待召平台。我皇出贼臣袁崇焕招词,历数其逆状……崇焕自招云‘遣散援兵,以为京城内溃,不意尚守得定。’即是言而寸斩有余矣……”估计是瞎几把扯的扣屎盆子,袁崇焕要多蠢才会说那话?
李自成好奇道:“不是党争的结果?韩爌、温体仁、钱龙锡、钱象坤、何如宠、周延儒、梁廷栋、涂国鼎等等。”
张道濬喝了口茶,“此中隐情我都不能尽知,何论是你?”
那时,有个叫张思栋的人暗执火片进仓,欲行不轨。当时的仓场尚书是孙居相。
张思栋被锦衣卫抓入镇抚司,拷打成招,说是袁崇焕要谋反,他手下周彪指使我来当间谍。
后来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重新审问,张思栋哭诉“捕营苦刑,叫如此说,不然驳回,当时夹死。我是山西人,在京作木匠,何曾到过辽东?”
他哪知道袁崇焕反不反。
皇帝又让锦衣卫刘侨再审,不知道怎么就证据确凿了。结果张思栋被砍,李若琏降官两级。③李自成打北京,李若琏出战,兵败自尽。
由此可见,袁崇焕被剐,罪名当然有,但是和朝堂内讧也脱不开关系。
李自成说道:“周延儒、温体仁不是你的后台?你不是他们的马前卒?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内情?”
张道濬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没有的事。”
李自成笑道:“以后少巴结点首辅周延儒,他马上要玩完。虽然还会复起,不过那时大明都快嗝屁了。可惜你这次就是被温体仁弹劾,想再搭关系不容易。”
周延儒和温体仁原本是同党,老温入内阁后开始背刺老周,终于把他撵下了台。
张道濬不愿意多谈论相关事情,李自成也就岔开了话题。
李自成又问:“袁崇焕宁远大捷总没错吧?我寻思督师虽然有些小伎俩,但是总不至于叛国。他眼看就要位极人臣了,根本没理由投鞑。倒是有可能想做第二个李成梁。”
张道濬不屑道:“宁远?大捷?皇太极来之前,他说有进无退;人家真来了,他龟缩宁远不出。战绩会骗人,战线不会。蛮子志大才疏,尽会放空炮!”
张父失陷辽东,心里难免有怨气。
李自成笑了笑,“崇祯毕竟还是个孩子,处理军国大事动辄孤注一掷。寄托希望一次,失望一次,难为他了。要是他哥能多活几年,局势不至于此。”
张道濬也笑,“那可能就没你什么事了。”
木匠皇帝尽管年纪也不大,或许也并不勤政,在饥兵饥民嗷嗷叫中还花了五六百万银子修三大殿——
多说几句,这和慈禧修颐和园不同。
刘邦初立国,穷的连四匹同样颜色的马都凑不齐,可萧何一样把未央宫修的富丽堂皇。
刘邦不满去质问,萧何说,这是体现国家和皇帝威严必不可少的举措。于是老刘闭嘴了。
木匠皇帝修三大殿同理。那地方是皇权和国家的象征,烧的乌漆嘛黑能不管?
三大殿修的再好,木匠也不在里面吃喝拉撒睡,跟颐和园那种纯享乐工程不同。
不能脱离时代孤立的看待某件事,再者站的位置不同着眼点自然不一样。
再打个不晓得恰不恰当的比方。新中国初立时也穷,农民吃不饱,一样上马了大汇堂等工程。不好说是穷奢极欲吧?你要非说是要面子不要里子,加急名单安排。
洗地完毕。
木匠皇帝有种种问题,但仅从见识上看,他比崇祯英明十倍。
天启六年,袁崇焕上疏在关外修城屯田——
“……由此行之,奴子不降,必为臣成擒矣。况厂臣魏忠贤与阁部诸臣,俱一时稷契夔龙之选,臣所遇非偶,故敢卜事之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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