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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轼(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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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①,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②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④。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⑤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⑥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⑦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⑧。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⑨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⑩。

苏子愀然{11},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12},山川相缪{13},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14}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15},顺流而东也,舳舻{16}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17},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18}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19}以相属;寄蜉蝣{20}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21},杯盘狼藉{22}。相与枕藉{23}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

①望:阴历每月十五日。既望为后一天,即当月十六日。②赤壁:山名。有两处,一在湖北蒲圻,即周瑜破曹操处。一在湖北黄冈,被苏轼误以为前者。③属客:属,倾注。此处的意思是劝客人喝酒。④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指《诗?周南?关雎》。⑤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⑥一苇:指小船。⑦冯:同“凭”。⑧羽化:成仙。后亦指道士的死亡。⑨美人:指心中所思慕者,常隐喻君主。⑩嫠(lí离)妇:寡妇。{11}愀(qiǎo巧):凄怆的样子。{12}夏口:今湖北武昌县。武昌:今鄂城县。{13}缪:同“缭”,环绕。{14}周郎:指周瑜。{15}荆州:东汉时州治在襄阳,辖南阳、江夏等七郡。江陵:今湖北江陵县。{16}舳(zhú竹)舻:指船头船尾,此指战船。{17}酾(shī司)。斟酒。槊:兵器,即长矛。{18}渚(zhǔ主):江中小洲。{19}匏(páo袍)尊:用葫芦制成的酒器。{20}蜉蝣(fúyóu浮游):一种短命的昆虫,寿命数小时至一周。{21}肴:菜肴。核:果品。{22}狼藉:纵横散乱。{23}枕籍:相互抗靠而睡。藉,垫褥。

这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所作的散文。因后来还写过一篇同题的赋,故称此篇为《前赤壁赋》,后写的那篇为《后赤壁赋》。

这篇文章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才得以获释,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软禁式的管制生活。

以往的游记散文,大多以记游写景或于记游中借景抒情为主,而苏轼的不少散文,却开创了一种新的写法。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并不着意写景,而是以阐明哲理,发表议论为主。借题发挥,借景立论的独特风貌贯穿于字里行间。《前赤壁赋》就是这种新型游记的一篇代表作。

文章开头紧扣题目,点明了出游的时间、地点、人物、方式,言简意赅。接着便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明丽如画、恬静优美的环境中,描绘出了一幅长江月夜图,境界坦荡,诗意境浓郁,表现了大自然的静美境界与笔者的悠然自得。泛舟于江上的快乐,就是从这种景、情的调和上而得到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作者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浩浩荡荡,凌空驾风,任意翱翔,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又好像离开人世而超然独立,像飞到仙境一样。浩荡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一齐浮现在人们眼前,尽情体现了作者泛舟而游之乐。全段虽不曾出现一个“乐”字,但字里行间充满乐的气氛,使人们具体形象地感受到乐在其中。

“饮酒乐甚”承接上段,把游人之乐推向一个高潮。在“乐甚”情况下,自然是“扣舷而歌”了。作者在政治上屡屡受挫,长期郁结心头的苦闷在酒的刺激下,也要有所流露。这就是“饮酒当歌”,借歌唱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词用的是骚体诗,文字优美,思绪缠绵,含义深刻。以“桂棹”“兰桨”喻自己的品质高洁,用“溯流光”喻百折不挠、决不向恶势力屈服的性格,以“望美人”来表达自己终生所追求的理想。在此氛围中,接着又写客人依着歌声伴奏起凄凉的洞箫来,“其声呜呜然”,好像哀怨,好像爱慕,好像哭泣,好像申诉,余音缭绕,经久不绝。郁闷凄凉的箫声,使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舞动起来,使孤舟上的寡妇哭泣落泪。作者一连用了五个比喻,两个夸张,把失意哀伤之情引向深入。

从作者“愀然”的面部表情里,可以看出作者已被那悲凉的箫声深深打动。接着是“正襟危坐”的端庄举止,惊异之下的发问,自然地引出了客人的回答,以此作为对立面,便于表达作者苦闷、矛盾的心情。通过回答客人的方式,表达了作者的人生哲学,显示出作者的胸怀和随遇而安的乐观态度。

文中主客对话,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思想中两个相互矛盾的侧面。“客”在吊古伤今之余,喟叹人生短促且变动不居,从而陷入痛苦,这里把个体的人与浩渺的时空放在一起,突出了“吾生之须臾”与“长江之无穷”的巨大矛盾。“苏子”则试图去消解这一矛盾。他以水月为喻,说长江水奔流不息,但长江始终未曾消失;月亮时圆时缺,但它毕竟没有增减。推而广之,如果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万物一瞬都不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天地万物又都是无穷无尽的。

如此一来,人也就“同于万物”,到达永恒的境界了。这种宇宙观虽不够科学,但它既表现了作者对政治迫害的蔑视,对所追求理想的执著,以致身处逆境却依然豁达开朗;同时,也流露出作者随缘自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最后,作者思想中的积极一面战胜了消极的一面而占了上风。“主人”的一番议论说服了同游的客人,于是大家复乐。这段舟中尽心饮酒的结尾,与开头泛舟饮酒遥相照应,使文章结构显得紧凑。综合全文,作者写作此赋,旨在展示对被贬的不满和与现实抗衡的心迹,以旷达乐观的态度表明自己决不妥协的精神。

后人评价

方苞:“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适调而畅遂也。”(《评注古文辞类纂》)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①,将归于临皋②。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④。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⑤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⑥,披蒙茸⑦,踞虎豹⑧,登虬龙⑨;攀栖鹘{10}之危巢,俯冯夷{11}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12}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13}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4},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15}。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

①雪堂:苏轼住所。②临皋:亭名,在黄冈县南长江边。③黄泥之坂(bǎn板):黄冈东面附近的山坡叫做“黄泥坂”。坂,斜坡。④行歌互答:边走边唱,互相酬答。⑤松江:即今吴淞江,流经江苏南部和上海市。⑥巉(chán馋)岩:险峻的山岩。⑦蒙茸:丛生的野草。⑧踞虎豹:坐在形状像虎豹的山石上。⑨登虬(qíu求)龙:登上像虬龙一样弯曲的山岩。虬,弯曲的树木。⑩攀栖鹘(gǔ骨):攀登像是鶻鸟巢居的岩壁。{11}冯(píng凭)夷:传说中的水神名,即河伯。{12}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声。{13}凛乎:恐惧的样子。{14}玄裳缟衣:黑裙白衣,形容鹤身白,尾黑。{15}惊寤:惊醒。

《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前赤壁赋》的续篇,也可以说是姐妹篇。前赋主要是谈自然说道理,后赋却是以叙事兼写风景;前赋描写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赋则主要写孟冬江岸上的活动情况;两篇文章均以“赋”这种文体写记游散文,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诗情画意。一个形象比喻就是,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以游记时间推移,全文分为游前、游中和游后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写泛游之前的活动,包括交待泛游时间、行程、同行者以及为泛游所作的准备。写初冬月夜之景与踏月之乐,既隐伏着游兴,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对话。面对着“月自风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与美酒,再游赤壁已势在必行,不多的几行文字,又写了景,又叙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为一体,至此已可转入正文,可东坡却“节外生枝”地又插进“归而谋诸妇”几句,不仅给文章增添生活气息,而且使整段“铺垫”文字更呈异采。

第二层次乃是全文重心,纯粹写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声”四句,却写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溅流缓而石出有声的初冬独特夜景,从而诱发了主客弃舟登岸攀崖游山的雅兴,这里,作者不吝笔墨地写出了赤壁夜游的意境,安谧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西鹊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奇异惊险的景物更令人心胸开阔、境界高远。可是,当苏轼独自一人临绝顶时,那“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场景又不能不使他产生凄清之情、忧惧之心,不得不返回舟中。文章写到这里,又突起神来之笔,写了一只孤鹤的“横江东来”“戛然长鸣”后擦舟西去,于是,已经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悯,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澜,还为下文写梦埋下了伏笔。

最后,在结束全文的第三层,写了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了曾经化做孤鹤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顾笑”的神秘幻觉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结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给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自己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

本文全篇着重苏轼自身情感的转换,由景而乐,乐而歌,得鱼酒更乐,乐而再游赤壁,因景物而生豪壮之气,而有豪壮之行,又因景物而生忧,忧而长啸。长啸后的寂静孤寂,放任漂流的平静心情,梦境的空灵等,鲜明地表现出视觉、听觉、动态及心中的感受。尤其情感随景物的转换更是巧妙,全篇描述了这么多的情感与景物,却完全融合为一体,若不是心中真实感触,必然无法达到这样的境地。而将难以言喻之情,以精简的文字呈现,可见苏轼文学修养的不凡。无论人生的感叹或政治的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山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于是他的山水意识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从而,自然山水在他的笔下,不再是像魏晋诗人那样只是作为哲理思辩或徒供观赏的客体,而融入他自己的生活、兴趣、情感中。秋风秋月、平畴旷野,极其普通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且一种浑化无际、物我两忘的风格在苏轼的笔下流淌出来,这是平凡而不可起企及的美。

后人评价

张伯行:“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体物之工,其妙难言。”(《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晁错{1}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②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③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④。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⑤,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⑥,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

①晁(cháo曹)错:西汉大臣,曾建议汉景帝削弱诸侯王国,以巩固中央政权。吴楚等七国乃以诛杀他为名,发动叛乱。他后来为袁盎等陷害,被杀。②狃(niǔ扭):固守习惯。③循循:有步骤的。④山东之诸侯:指吴、胶西等七个王国。⑤袁盎:西汉大臣。陷害晁错以报私仇。⑥淬(cuì翠)砺:用水浸泡烧红的兵器,使之磨砺坚韧。

在古代,诸如对史事怀疑和推翻前论的作品,称之为史论或翻案文学。《晁错论》是苏轼为晁错翻案的文章。苏轼的一生中,在其人物史论中写了大量的翻案文章,篇篇立意新颖深刻,高远幽邃,这篇也不例外。

晁错是西汉政治家,汉景帝时为御史大夫,曾提出“削藩”建议,后被汉景帝所杀。晁错之死,人多叹息,苏轼却翻空出奇,以独特的视角,一家之言,阐述了晁错受祸原因,提出了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主张,见解新颖,不落窠臼,雄辩滔滔,笔势纵横,显示出其超人的韬略、宏大的气魄、非凡的睿智。可以说是别出新见,发人之所未见,启人之所未思。

第一段以说理为主。起句“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明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国泰民安中隐含着的诸侯之患。接着围绕“患”字,从“坐”“起”两方面分说。“坐观其变”不采取措施,则祸患无可救药;“起而强为之”不等时机行动,则天下不能安定。接着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的行为作正面发挥,用“苟以求名者”的行为作反面衬托,暗评晁错失败的原因。苏轼抓住“患”字,虚实相生,未言晁错,句句含“错”,使下文的议论高屋建瓴。

然后,苏轼一反时人“悲错之以忠而受祸”的观念,而针锋相对提出“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认为“晁错”完全是咎由自取。先时天下升平,晁错为获取自己“不世之功”,骤然“削藩”;导致“山东七国之乱”以后,又明哲保身,将危难推给委以他重任的汉景帝刘启,以致君臣反目,最终遭政敌袁盎陷害,“朝服斩于东市”。作者一边写晁错的失误,一边为晁错思索应对失误的策略,同时又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既对晁错的失误给与批评,但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情,对于袁盎则是无情的抨击,以至于把他和“奸臣”联系在一起。

作者以晁错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故事为线索,分析其致死的种种原因,并借此形象地阐述“儒以文乱法”的理论,揭露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士子,为一己私欲,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戳中了他们太平时节“见小利而忘命”,危难之际“遇大事而惜身”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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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温:“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潜溪诗眼》)黠鼠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②。拊床③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④之,有橐⑤中空,嘐嘐聱聱⑥,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⑦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⑧。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⑨;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10}: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

①黠(xiá霞)鼠:狡猾的老鼠。②啮(niè聂):咬。③拊(fǔ府)床:拍打床板。④烛:用烛火照。⑤橐(tuó驼):盛装东西的袋子。⑥嘐嘐(jiāo交)聱聱(áo敖):这里是形容老鼠咬物的声音。⑦扰龙:即驯服猛龙。扰,驯服。⑧脱兔于处女:起初像处女一样沉静,使敌方不备,然后像逃跑的兔子一样突然行动,使对方来不及出击。脱兔,逃脱的兔子,形容迅速。处女,未出嫁的女子,形容沉静。⑨釜:铁锅。⑩虿(chài差):蝎子一类的毒虫。

这是一篇咏物小品,风趣幽默,相传是苏轼十一二岁的作品。文中选取一桩生活小事,描写一只狡黠的老鼠,装死骗人逃脱的情景。本文除突出老鼠的狡猾外,亦显示出人为万物之灵,也终被老鼠所骗,人又如何算是最聪明的呢?

文章从“苏子夜坐”开篇,交代了当时的自然环境。而后围绕人和鼠之间的争斗,描绘了一只进了口袋无法自行逃脱的小老鼠。不过这只可不是人们印象中的胆小、见人就躲的鼠,而是狡黠的鼠。它“不啮而啮,以声致人”,用声音完成了“诱敌深入”的过程。

而当童子打开箱子时,“中有死鼠”,惊异之余,于是翻过箱子打算处理。谁知还未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只“死鼠”落地,瞬间变活了,“堕地乃走”,使捕鼠者“莫措其手”。童子的情绪也随之而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此,主人才知是“鼠之黠也”,是“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于是,被蒙骗的人们只有捶胸顿足的份儿了。

从“苏子叹曰”至“乌在其为智也”,主要写作者对“黠鼠”行为的感叹。分两层来写,第一层感叹“鼠之黠”:因为被装在了口袋里,口袋非常坚固无法逃脱,所以黠鼠“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这是对鼠之黠的总结,也是对上段情节的说明和补充。第二层感叹“人之无智”:表面上“扰龙伐蛟,登龟狩麟”,无所不能,为万物之长,可以役使众生,自以为世间生命,“莫智于人”,但是在小小的老鼠面前,却一败涂地,简直就是不知道所有的智能都跑到哪里去了。

文章至此似可结束,但果若如此,就落了俗套。作者奇想联翩,笔锋一转:“吾闻有生,莫智于人”一直到“役万物而君之”,紧扣题意,讽及时政,称有些人“卒见于一鼠”,却不免“堕此虫之计中”。作者生出无限感慨,说“乌在其为智也。”

至此,苏轼由鼠及人,由事及理,意犹未尽,又生发出一段富有辩证观点的文字,如奇峰突起,使文章的思想升华到哲理的高度。“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捕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似层层剥笋,终使文章的中心思想暴露无遗。每读到这些精彩的议论,不能不拍案为作者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巧妙,寓意之深刻而叫绝!

作者从小事归纳出大道理,将老鼠之黠、小童之惊及作者之思,写得十分精到。通过黠鼠利用人的疏忽而乘机狡猾脱逃的日常小事,来说明人即使聪明,但须集中精神,发挥智力,方能搏猛虎、役万物,否则将猝不及防,而“见使于一鼠”的道理。

此外,本文语言简洁、洗练、精警。其中有“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的铿锵凝练,也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隽永警策。本文将记叙、抒情、议论合一,是一篇情文并茂、寓意深刻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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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一:“许大名理,说来如此透脱,前后点染,历历落落。”

留侯{1}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②,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③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④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面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⑤,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⑥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⑦,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⑧。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⑨,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⑩。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11}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12},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13}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

①留侯:张良,字子房。曾经辅助汉高祖刘邦推翻秦朝,建立汉朝。封于留,后隐遁不知所踪。②匹夫见辱:普通人被侮辱。③卒然:突然。卒,通“猝”。④圯(yí怡):桥。圯桥,故址在今江苏淮宁北。相传张良遇黄石公于圯上。老人故意折辱他,他都忍气顺从,遂授以兵书。说:“读此可以为王者师。”⑤以为鬼物:古人认为圯上老人是鬼怪。⑥刀锯鼎镬(huò获):都是古代的残酷刑具。镬,一种烹饪器具,形似大鼎而无足。⑦贲(bēn奔)、育:孟贲、夏育,都是战国时候的勇士。⑧一击之间:张良曾与刺客同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全国搜捕。⑨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⑩鲜腆:无礼。深折之:狠狠地折辱他。{11}肉袒:脱衣露体,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12}当淮阴破齐:淮阴指韩信。他平定齐地时,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刘邦当时处境危急,因此发怒,经张良提醒,乃封韩信为齐王,使其出兵攻灭项羽。{13}称(chèn趁):相称,相当。

《留侯论》是一篇史论散文,作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是作者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进论”中的一篇。这篇散文是苏轼早年所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的博闻才识和独具匠心。

作者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并未对张良其人及其功业作全面评价,而是提出对其成功原因的探讨和见解,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浑浩流转,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体现了苏轼史论汪洋恣肆的风格。

诗有诗眼,文也有文眼,尤其立论文章,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即亮出了“文眼”——“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然后,苏轼集中论述了张良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能忍”,一个“忍”字贯穿全篇,从中展示张良的心灵成长的历程。第一段提出论点,认为所谓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是“能忍”;第二段借圯上老人授书,说明“其意不在书”,而是为了使张良“能有所忍”;第三段以郑伯和勾践为例,说明“能忍”足以成大事;第四段以楚汉相争为例,证明张良以个人的才能和“能忍”的度量,辅佐刘邦建立功业;第五段以张良的貌不惊人,说明张良外柔内刚正是其“过人之节”。因一字之功文章旨意毕现,可谓“一字立骨”,层层议论,逐步深化。

本篇文章的主旨在于阐发“忍小忿而就大谋”。为使自己的论点具有说服力,作者广征史实,评述了留侯的三段经历:寻人刺秦、圯上受书、辅汉建功。这三件事紧紧围绕“忍”字,分别是不忍、能忍、用忍。它们分别是从反面、正面、正面来论证“忍”的,通过对比,观点更加鲜明而有说服力。

苏轼的立论,是建立在破除陈见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关于张良成功的原因,在作者之前的众多学者,大都认为张良得益于圯上老人传授的《太公兵法》,因而“运筹帷幄”,辅佐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所以,在文章中,存在着一场围绕张良成功原因的对话——苏轼与前辈的对话。作者引证史实层层递进,流转变化,不离其宗,抓住张良能忍这一主线,进一步阐明其能忍的效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业。

从艺术特色上说,本文有三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观点鲜明,逻辑严密。文章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就在于“忍”。然后以“忍小忿而就大谋”为线索纵贯全篇。圯上老人之所以屡次“倨傲鲜腆”,目的就在于要教张良学会“忍”。然后举出历史上的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和项刘楚汉之争的事实,进一步论说,只有“忍”才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只有失败。可谓一以贯之,滴水不漏。

二是转承开阖,妙趣横生。对于张良“受书于圯上老人”之事,人们引以为奇,甚至将“老人”视为“鬼物”。作者在此却另辟他说,指出“圯上受书”乃“圣贤相与警戒之意”,而非“鬼物”所为。接着作者将笔锋猛地一转,又出惊人之语:大胆指出,圯上老人受书其意却不在书,而在折张良“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张良之所以最终成为“豪杰之士”并辅佐刘邦成就帝业,原因也不在所得之兵书,而在圯上老人的“倨傲鲜腆”使其学会了“忍”。这一转承开阖,使文章另辟洞天,妙趣横生。文章最后以张良的“妇人女子”之貌来反衬其“天下大勇之士”,也让人揣度良久,回味无穷。

三是形象生动,笔墨传神。文章以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与项刘楚汉之争等历史事实为例进行说理,不仅具体生动、深入浅出,更能对人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这无疑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特别是写张良“欲殴之”“强忍”“业为取履,因履之”“殊大惊,因目之”,一连串带动作的心理描写把“忍”的深化过程刻画得丝丝入扣,随后因平明、鸡鸣赴约仍然迟到而一再受到怒责,终于以“夜未半”即往,得到老人的首肯,完成了忍的磨炼。

这篇文章能开能合,气势俊逸奔放,虽只有短短七百余字,但言简意赅,分析透彻,鞭辟入里,千百年来成为立论文章的典范。仔细品味,作者明写留侯之忍,实际上是以古喻今,告诫自己不能锋芒太露,面对复杂人生只有以忍才能成就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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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其意不在书’一语,空际掀翻,如海上潮来,银山蹴起。”(《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①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②,犹且以不用死③,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④一日得行其道。将之⑤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⑥,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⑦?”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⑧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⑨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⑩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11}愤闷,趯然{12}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13}。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14},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15}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

①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②汉文:指汉文帝。③以不用死:因为不被皇上重用而郁郁死去。④庶几:也许可以。⑤之:去,到。⑥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孟轲因齐宣王不用他的主张,离去。在齐国边境的昼地住了三晚,希望宣王召回他。⑦豫:愉快。⑧舍我其谁:孟子去齐时曾说: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天除我以外还有谁呢?⑨绛候:周勃,封绛候。吕后死,他诛除诸吕,夺回兵权,迎立汉文帝。⑩灌婴:与周勃共同诛除诸吕。{11}纡郁:缭绕的样子。{12}趯(tì惕)然:超然。趯,跳跃。{13}遗俗之累:指世俗难以理解的情况。{14}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起用平民王猛,数年中统一北方。草茅:指民间。{15}狷介:孤高,洁身自好。

贾谊,西汉洛阳人,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善写政论文和赋。他的政论文章分析深透,文笔犀利、流畅。本文作于嘉祐六年(1061),是苏轼参加科制考试时的史论之一。这篇文章围绕汉文帝时著名才士贾谊“不能自用其才”来立论,虽然有些观点尚还不够成熟,但是立论卓绝,才气纵横,也不失为史论的佳作。

作者开头绕开传统的思路,不从贾生的怀才不遇、沦落伤悼着手,不将批评的矛头指向贾谊所处的时代及君王的昏聩和朝臣,而是从贾生自身找原因,因此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结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样的开头,反其意而行之,起到惊耸警众的效果,可以说开篇即自占高步,思路开阔,立论新异。

作者认为:“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即人才要想自用其才,则必须善于等待,要学会忍受。因为不经过艰辛痛苦的磨炼,难成大才。接着作者提出为古代的贤人一般都具有可致之才,而不能为世所用,不一定是时君之罪,往往是咎由自取的论调。并以贾谊为例,他的言论确实高卓千古,若能实行,则可以达到三代那样的治世,而他遇到的是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却“以不用死”,说明责任不在君,而在贾生自己。在作者眼里,君子应该既要为追求理想而奋斗,又要自爱其躯,只有“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才能无憾于人生。而贾生不能进退裕余地应对,竟以暂时的废弃不用而死,所以是“非汉文之不用贾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第二部分先荡开一层,分析贾谊时代的历史背景。当时老臣思想保守、故步自封,已经成为当时社会发展的阻力。文帝要革除弊政,贾生想一朝去其旧臣进行改革的愿望,虽然用心良好,但在当时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因而必定以失败告终。那么为贾生计,应当“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然后“优游浸渍而深交之”,才能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可是贾生竟然性急,想顷刻之间改变现状,谋一不为用,以至自残致死。

接下来,作者再荡开一层,提出“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的观点。引用王猛相苻坚的例子,说明明君如果能像苻坚那样“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则“略有天下之半”的理想不难实现。这实际上是在从反面论证,巩固自己的观点。同时也揭示出贾生的身世之悲,同时其现实的目标则在于警示君王应该正确对待“狷介之士”,也因此,人才的自用与君王的睿智相辅相成。

纵观全文,这篇论文达到了“义贵圆通”“反义而取通”的要求。一开头就高屋建瓴,紧紧围绕中心逐层展开,而后正反结合,不横生枝蔓,又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人才贵自用”的观点。可谓是论证严密,滴水不漏,展示了年轻苏轼的洋溢的才华和积极用世之心。

作者论述过程中对贾生的遭际屡次叹息,指出贾生的不能自用,实际上是希望他能够大用,同时也警醒像贾生一样的人才要“慎其所发”,要善于等待。

后人评论

王慎中:“谓贾生不能用汉文,直是说得贾生倒,而文字翻覆变幻,无限烟波。”(《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刑赏忠厚之至论①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②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③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④。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⑤,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⑥,欢忻惨戚⑦,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⑧,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⑨,而告之以祥刑⑩。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11}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12}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13}。”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14},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15}。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16}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

①刑赏忠厚之至论:此是嘉祐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科举考试的试卷。②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先秦以前各代的贤君。③长者:敦实厚道之人。④勉其终:勉励他坚持到底。⑤哀矜惩创之:以怜悯之心对其进行惩戒。哀矜,怜悯。惩创,惩罚引以为戒。⑥吁俞之声:表示慨叹赞同的声音。吁俞,语气词。⑦欢忻(xīn欣)惨戚:欢欣快乐悲伤凄切。忻,同“欣”。⑧既没:已经去世。⑨吕侯:一作甫侯。周穆王时任司寇。⑩祥刑:即慎刑、善刑,慎用刑罚。{11}皋陶(yáo姚):一作咎繇,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12}宥(yòu又)之:宽赦他。{13}方命圮(pǐ痞)族:言因违命而危害族人。鲧:传说中部落首领。{14}忍人:残忍主人。{15}遄(chuán传)已:很快停止、消失。{16}异术:不同、特殊的办法。

策论是国家向知识分子寻求关于某某问题之对策的一种形式。宋嘉祐二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进士考试,其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本文就是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时年仅21岁。

虽然是考卷,作者却并非为了考试而应付。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把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枯燥的题目,说得有声有色。主考官欧阳修认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文章主旨“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以咏叹开头,非同凡响,感人至深。接着指出自己“刑赏忠厚之至”策论的出发点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是历代圣贤的治国之道。然后就论述赏罚的目的:有一善,就赏,为的是在其初始时即表示欢迎,在其终了时予以鼓励;有一不善就罚,为的是怜悯他、惩戒他,使他弃旧图新。即作者提倡赏罚的目的,只是作为教育手段,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

第二部分则从如何实行刑罚忠厚之至来谈。可以分两层,第一层是当赏而疑,就给予赏;当罚而疑,就不罚。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广恩”“慎刑”,自然刑赏忠厚之至。此段立论先引用了两个事典:一个是尧之时,掌刑官皋陶在执法时,说了三次“杀”,尧则说了三次“宥”(赦免),用以倡导“刑之宽”。一个是四岳推荐用鲧,尧开始认为不可用,后又试用之。这从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用可不用的用之,论说圣人如何刑赏宽厚。第二层是从如何赏罚进行论述:“赏不以爵禄,罚不以刀锯。”然后又进一步论述“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的原因,并总结是刑赏忠厚之至。

第三部分着重谈君子如何做。先宕开一笔,引《诗经》说明君子嘉奖好人,乱子很快就消亡;君子如谴责谗言,乱子很快就消灭。后又引《春秋》“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之义,结束刑赏忠厚之至的论述。

综上所述,本文在布局谋篇、立论说理、行文用典、议论抒情结合等方面均具特色。全文围绕中心论点,爱民忧民,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才是刑赏忠厚之至。在第一段谈刑赏的出发点,论述先王赏善慎刑,孔子取其“仁”;第二部分谈如何进行赏罚,要“罚疑惟轻,功疑惟重”,层层深入地进行论述,指出如此才能刑罚忠厚之至。第三部分又从君子角度,指出用“仁”教化治民而非加以刀锯,进一步论述刑罚忠厚之至。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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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正是忠厚处,一篇主意,在此一句。”

范增论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①。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②。”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③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④;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⑤。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⑥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⑦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也。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⑧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

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疽:一种毒疮。②霰(xiàn线):俗称软雹,常于大雪前阵性降落。③卿子冠军:指秦末起义军将领宋义,统兵北伐,中途停顿不前,为项羽所杀。④楚怀王孙心:指熊心,战国时楚怀王熊槐的孙子。⑤义帝:即熊心。项梁起兵反秦时,立为王。后项羽尊他为义帝,后又将他暗杀。⑥稠人:众人。⑦矫(jiǎo角):假托,诈称。⑧陋:见识低下浅薄。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的“论古十三首”,题为《论范增》。这篇文章虽以范增为论述对象,但并非着力评价其生平功过,而是以范增该何时离开项羽为论述的中心及重点。

文章一开始开门见山,写范增因项羽受到陈平离间计之挑拨,而招致项羽的猜疑,继而愤怒出走之事。直接引出中心论题——“去”。那范增该不该离开项羽呢?苏轼用一句“增之去,善矣”表示了肯定,从而确立了整篇文章的论述基调。

接着,作者围绕着“去”字做足了文章。承接开篇的“去”,这里推进一层写“何时去”。项羽在鸿门宴上没有听范增之言杀掉刘邦,以致放虎归山,招致了“失天下”的败局。于是苏轼先提出一个假设,即“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答曰“否”。随后引用了《易经》和《诗经》的话,用以论证预见征兆的重要性,而苏轼也借此来暗示范增在这方面做得不够,不是在最正确的时间离开项羽。这两句还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可作为前文论述的延伸,一方面可作为后文论述的引子。并以此来引出范增应离开项羽的征兆——“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苏轼举出陈涉借项燕、扶苏之名号以得民心之事,推出相类似的事实,即项氏因立义帝而兴,因弑义帝而诸侯叛之。由义帝又引出范增,因为义帝乃范增劝项梁所立,所以义帝与范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甚至可以说是“同祸福”。苏轼认为,既然义帝被杀死了,哪有范增“能久存”的道理?通过这一严密的推理,苏轼认为“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可谓是让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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