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做一个可爱的大人(1/2)
1)
梁琳和徐江正式离婚那天,徐燃就坐在房间的床上,脑袋上套着一只头戴式耳机,房外一直没有声音,直到梁琳收拾好一切东西后过来敲他房间的门。
“燃燃,妈妈走了,改天回来看你。”
徐燃抬手把床头上的遥控器狠狠砸在房门上,“砰”的一声响,吓得梁琳往后退了好几步,之后房外便再也没有声音。
可是直到那一刻,徐燃都没有觉得梁琳不爱他,所以,他会收下她给的零用钱,会回复她发过来的信息,会出去和她见面,会想要自己培养一株花送给她。
他无声的示好中潜藏着对于这场亲情的惶惶不安和一点点的示弱与贿赂——你别丢下我。
梁琳和徐江的婚姻原本就是父母之意,两人在稍有好感的情况下就结为了夫妻。没有稳固的感情基础,婚后,两人之间产生的摩擦便会被无限放大,徐江不止一次责怪梁琳事业心太重,不顾家庭,连徐燃都认为比起爱情,梁琳估计恨不得嫁给她的事业,直到她带他去见陈随。
陈随是大学教授,稳重体贴,开明温柔,不仅不反对梁琳出去表演,甚至体贴入微地在她遇到问题时帮她答疑解惑。但徐燃可没有兴趣听她说这些,他和陈瑞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后来梁琳便再也没提起过陈家父子。
不想,三人再一次牵扯在一起是在学校的教导处。
原本是一场友谊交流会,却发展成两校的斗殴事件,校长听到这件事时,差点一口气背过去,而当时先动手的人是徐燃,十三中更是百口莫辩。校长憋着一口气同华附的领导交涉,最后达成一致由双方家长来定夺。
梁续没见过梁琳,便下意识地认为她是陈瑞的母亲,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你好,你是陈瑞的家长吧?”
徐燃站在一边,自始至终眼都没抬。
梁琳顿了一下,莞尔一笑:“是,我……也是徐燃的家长。”
梁琳一口咬定是因为家里的私事造成的,兄弟两人不过是闹着玩,学校领导自然不敢干涉,草草给徐燃落下一个回家反省两天,下周当众念检讨的处罚。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徐燃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见面他们之间说过什么。他站在无人的长廊里竟觉得无从开口,梁琳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发,一脸慈爱地询问他的近况。
“你不生气吗?”徐燃突然开口问。
梁琳愣了愣,才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是料定他先惹事了。
徐燃扯了扯嘴角,靠在长廊的墙壁上。这会儿学校临近放学,落日摇摇欲坠地挂在西山,阳光减消了大半热度,落在走廊的墙壁上像一大片橘红色的疏华菊,一点一点地把他握紧的手指舒展开。
徐燃说:“你有收到我送你的花吗?”
梁琳骤然抬起头,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另一只手的尾指:“收到了,燃燃真有心,花很漂亮,妈妈很喜欢。”
“在哪儿?”
“什么?”
“花在哪儿?”
“在在家里养着。”
徐燃抬头看着她没说话,神色如常,态度平静,像每一次他们见面时的交谈一样。可梁琳浑身一僵,她以为徐燃会再说些什么,但徐燃仅仅是看着她,半晌后才转身下楼梯。
“燃燃。”梁琳略一踌躇,往前走了几步,“妈妈要结婚了。”
徐燃踩在楼梯上的脚瞬间一用力,沉默的时间像被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面包块,源源不断地往他嘴里塞进去,直到他觉得窒息,觉得吞吐不得,不得不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反应:“是吗……挺好的,新婚快乐啊。”
程柔跑到行政楼的天台才找到徐燃,寂静的校园里,夜色朦胧不清,天台上的灯没有开,徐燃坐在地面上,影子落在身后的墙壁上,影子的尽头是漆黑无边的深夜。行政楼旁边是高三的教学楼,走廊橘黄色的暖光顺着墙沿浅浅地覆盖着天台一隅,像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
程柔方才跑得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校服,衣袖上还带着下午干涸的血迹。程柔学着徐燃的样子坐在他旁边,背靠身后生硬的墙壁。
徐燃突然叹了一口气,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裹在程柔身上。他侧身前倾,半大身子覆在程柔身上,用力压了压她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柔往后缩了缩,如实道:“我不知道,该找的我都找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只能回你家等你了。”
徐燃靠回墙上,支起一条腿把手臂架在上面,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不说话的时候。程柔很少在夜晚上来天台,这会儿坐在这里,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整个世界的运转、时间的流逝都在她周身之外,只要她在这里,就可以与世界隔离开,就像家里的小阁楼一样,隐蔽且带着安全感。
程柔转过头看徐燃,徐燃抿着嘴,下颌紧绷,睫羽起起伏伏,带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好像稍一触碰就会褪去全身色彩,变成一张黑夜的剪影。
原来,徐燃不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
“徐燃,”程柔轻声问,“那通电话是阿姨打给你的吗?”
徐燃顿了一下:“嗯,她让我别招惹陈瑞。”
所以你躲着他,避着他,怕一不小心起冲突,阿姨会觉得困扰吗?
程柔垂下眼,像是无声的安慰,又像是仅仅要往旁边移动,等肩膀触碰上对方的肩膀时,才觉得心里的酸涩好受一点。
“我妈要结婚了。”徐燃突然说道。
“那你……”
“挺好的,反正她跟我爸离婚之后终有那么一天,但我以为不会那么快,我以为她心里只有跳舞,不过她结婚了也好,有人能照顾她……”
“徐燃。”程柔心里一阵难受,徐燃可以对所有人说这些话,但她不希望他对她说这些话,因为这些话不是真的,“你真的觉得很好吗?”
徐燃一愣,强撑的镇定瞬间一败涂地,他把脑袋往后一压,声音硬邦邦地自唇齿之间溢出来:“我怎么会觉得好。既然她当初因为跳舞不愿意接受我,那又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接受别人?她说后悔生下我的时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如果她不在乎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好?可她若是在乎,为什么从来没有问我想不想跟她走?”
“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我甚至恶毒得想要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组建家庭。”徐燃喉间滚了滚,“可我不能,我也没办法,我有时候会想,我应该怎么做,他们才会更在意我一点,是不是很幼稚,但我……我真的很认真地想过……”
程柔裹紧身上的校服外套,明明一丝缝隙都没有,却总觉得有冰凉的风兜头而下,或许他们这辈子都没办法学会如何与家人相处,没办法更体面地面对世间所有突如其来的悲戚。可程柔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会这么困扰,原来徐燃也一样,在至亲面前,他们都一样无措、茫然又充满期待。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让他开心起来,哪怕只是看起来。
程柔站起身,蹲在徐燃身前,冲他伸出握紧的拳头。
徐燃眼角微微泛红,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程柔五指缓缓松开,露出躺在手心里的棒棒糖。
“我只有这一个了。”
徐燃的视线晃了晃:“你哪儿来的?”
“我跑回礼堂拿的。”程柔小声道,“程桉说,如果觉得难受,吃甜的就会好起来了。”
徐燃看着她,没动。
程柔放缓声音,像哄骗又像抚慰:“徐燃,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一定会有人因为这样的你而在意你,一定会的。”
晚风掠过徐燃耳边的发梢,有点痒,连带他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搓了搓。他拆开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就不能挑个甜一点的吗?橘子味也太酸了。”
徐燃只是随口一说,程柔却瞬间一慌。
“是吗?我没注意到,要不我回去重新拿一个?”
徐燃提醒道:“小礼堂关门了。”
“那我去小卖部买。”
“程柔。”
“嗯?”
“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会习惯的。”
程柔毫无察觉,一脸正经地回答:“那就习惯好了。”
徐燃看着她,咬碎了口中的半边糖球,甜蜜的果酱从中间流出,甜腻充盈整个身体。
程柔继续道:“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很正常啊。”
徐燃“咔嚓”一声,咬碎另一半糖球,抬手捏着空落落的糖柄,往前凑了凑:“可是我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程柔呼吸一窒,仓皇站起身,呆愣了片刻,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只能回到徐燃旁边坐下。
她慢悠悠地说:“你会这么肯定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其他人。张老师说,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不过是自己人生中很小的一块碎片,往后我们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更深邃的河山,更美好的人,你看过那些人、那些事物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一定会觉得我也不过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块碎片,一条流入大海看不清原貌的小小溪流。
程柔呼出一口气,因为这个认知而难得觉得有些沮丧,可是徐燃一点都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看那些人?”徐燃偏过头,眼神透露出难以捉摸的锋芒,“我只要看着你就好了。”
“对于我来说,好或不好一点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是你就够了。”
只要是你就够了。
很久很久以后,程柔再次回想这一天,夜星隐曜的行政楼天台,席地而坐的两人,静谧无声的对视,以及她过分快速的心跳,每一帧画面都像一场模糊不清的梦,催她清醒又让她沉迷。
程柔心里越来越剧烈的温热像一把带火星的烙铁,让她整个胸膛都隐隐发烫。
徐燃问:“那你呢?你能不能在遇见其他人之前,先看看我?”
程柔的手指紧紧拽住校服外套的一角,喉间干涩一片,像在瞬间被上帝揪紧声带,不得言语。
徐燃倏忽一笑,方才郑重其辞的影子化作泡影。
“你也太好骗了,我说什么你都信,吓到了?”
“啊?”程柔绷紧的神经一松,眼神飘忽,“没吓到。”
她顿了一下,莫名烦躁:“你也太无聊了,不愧是三岁半的小孩。”
徐燃不置可否,站起身冲她伸出手:“走吧,回家了。”
2)
程柔起床时,程莹还没醒,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程莹的房内伸手探了探程莹的额头,确定程莹只是酣睡,便静悄悄地关上房门。清晨的秦淮像一只惺忪初醒的大猫,柔软而温顺,包子铺前冉冉上升的白气,小贩推动车轱辘压过碎石的“沙沙”声,电线杆上的鸟鸣,以及永远平静摇曳的秦淮河。
程柔今天难得起得早,坐在早餐店里将所有不易察觉的生活细节一一收入囊中,饱腹后满心餍足地提着早餐回家。走出小巷之后有一段上坡路,坡度不陡,程柔走到中间时就看到徐燃长腿架在自行车后座上玩游戏。
他穿着蓝白色的夏季校服,宽大的衣袂微微翻起,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向程柔家的院门。他手指在屏幕上按了按,程柔口袋里的手机便随之振动起来。
程柔一只手掏出手机看短信。
徐燃:“起床了吗?”
程柔顿了一下,回了一句。
“刚醒,你别等我了。”
徐燃往院里望了望,低下头回短信。
徐燃:“没事,我也刚醒。”
他刚按下发送,抬起头就看到程柔提着早餐站在路边笑。
程柔笑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聊,尴尬地摸摸鼻尖走到徐燃跟前。
徐燃把手机支在下巴处笑,半点没有被撞破的窘状。
程柔问:“你吃早餐了吗?”
“吃……”徐燃眼神扫过她的手腕,改口道,“没吃,你给我买了吗?”
“喏。”程柔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对方,“我进去拿书包,你等我一会儿。”
程柔刚推开院门,徐燃咬着豆浆的吸管突然笑了一声,带出一阵“咕噜咕噜”豆浆波动的声响。
程柔回过头:“怎么了?”
徐燃趴在车把上继续笑:“你有没有觉得太自然了一点?”
“什么?”
徐燃眨了眨眼,索性不再解释:“没什么,我夸你可爱。”
程柔把早餐放进厨房里,又给程莹留了字条才提着书包出门。徐燃今天显然心情很好,一会儿哼着歌,一会儿跟遇见的熟人打招呼。煎饼果子摊的老板正在准备材料,徐燃冷不防像一阵小旋风似的掠过,大喊了一声“早上好”,吓得老板差点把小铲子扔了。
程柔坐在后座,哭笑不得地问他:“你今天怎么那么开心?”
徐燃笑着偏过头,发梢凌乱,但眼睛很亮。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开心,你坐稳了,前面有减速带,我要加速了!”
“减速带你加什么速啊!”
“因为我开心啊!”
“徐燃,你是不是疯了?”
程柔心跳加速,瞬间抓紧他的校服,但一直没等来颠簸,后知后觉他是在骗她。自行车骑出小巷之后便汇入上学的大部队里,秦淮桥上入眼一片都是蓝白色的夏季校服,灿若繁星,络绎不绝。少年的校服灌风似的微微鼓起,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青筋若隐若现。
晴天,燥热,迎风少年,夏天又到了。
程柔一走进教室就感觉一阵硝烟味扑面而来,温思屿和许舒亭面对面坐着,手上压着同一张试卷。周甜甜转头看见她时,无声地冲她挥挥手,她一走近就被周甜甜按在座位上坐着,吴琛和陈北洺立马围过来,低头小声地解释事情经过。
早上,张印过来找温思屿探讨成绩的事情,软硬兼施让他要重视期末考试,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回应。正好许舒亭去办公室交上次遗落的作业,顺耳听了几句,大概意思是他的妈妈给张印打电话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给他转校的意思,也算变相给张印施压。许舒亭的成绩一直都排在中上,张印见她正好也在,便让她有时间多督促他学习。
周甜甜说:“许舒亭回来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正好数学课代表在收上周的数学试卷,温思屿当时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随口就说了一句‘没写’,许舒亭的脸瞬间垮下来了。”
吴琛心有余悸地接道:“我还真没见过许舒亭这么生气呢,不过她生气的时候还挺可爱,跟一只人形河豚似的。”
陈北洺抬手就是一掌:“会不会说话?等会儿许姐姐灭了你。”
陈北洺话音刚落,许舒亭“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温思屿的手臂上。
她指了指桌面上的数学试卷:“别睡了,先把试卷做了。”
温思屿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你先让我睡一会儿,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啊。”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最后还是没做。”
“上次是上次,而且我真不会……”
“不会,我教你啊。”
“你教了我也不会。”
许舒亭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你做不做?”
温思屿昨晚玩了一晚上游戏,这会儿困倦下牵连出的恼怒瞬间飙升:“许舒亭,你烦不烦啊?你不就是怕没办法跟张印交差吗?我会跟他说的,你别管了!”
许舒亭被他一连串的话砸蒙了,反应过来后眼眶瞬间一红,瞪着他不说话,他舔了舔唇,一脸不知所措。
“我……”
许舒亭噌地站起身回座位:“温思屿,我再管你,我跟你姓!”
程柔四人顿时动作一致地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预备铃在长廊突兀地响起,原本在走廊上慢悠悠走着的同学闻声立刻心急火燎地跑进教室。许舒亭平时人缘好,大家都会同她打招呼,但她今天冷着脸,众人刚抬起手,手腕一转假装挠头摸脸。
有一个男同学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脸红着问他们:“许舒亭是不是那个啊?”
吴琛一脸茫然:“哪个?”
对方“啧”了一声,一瞪眼:“就那什么,肚子不舒服什么的。”
周甜甜立刻反应过来:“不是!哎,你们男生是不是觉得女生一旦生气就得是那啥啊?”
对方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她不舒服就问问。”
吴琛二次茫然:“那啥是啥?你们说暗语呢!”
陈北洺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思维跟不上就别跟了,坐着吧,小吴子。”
今天是周一,一会儿早读课得列队出去开晨会。周甜甜把要上交的作业放在课桌边上等组长收,程柔正在翻课本,突然见周甜甜愣着不动。
程柔拿课本边角撞了撞周甜甜的小臂:“怎么了?”
“我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被我忘了。”周甜甜皱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看向程柔,“徐燃是不是今天要念检讨啊?”
程柔一愣,她显然也把这事抛在脑后了,早上也没问徐燃检讨写没写。周甜甜却莫名兴奋,冒着被张印收缴手机的危险,誓死要录下徐燃的“雄姿英发”。
“以后我们每一次聚会,我就把它放出来循环播放当背景音乐,你到时候得护着我啊,他对我肯定不会怜香惜玉,但他舍不得打你。”
但事与愿违,方主任并没有安排徐燃当着全校的面念检讨,而是让他转战广播室,大概是为了给他留一丝颜面。晨会初始,例行是校长冗长的几句话,后面方主任报告了上周的情况并进行红旗班评比,临近结束时才让他念检讨。
底下原本无所事事的众人瞬间被打通任督二脉,精神抖擞地踮脚张望,周甜甜秉承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偷偷摸摸在一旁录音,校园四周的小喇叭里传出一段电流杂讯,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徐燃的声音。
广播室在行政楼二楼的侧边,一扇窗户正开着面向众人,程柔站在行政楼前,隐约能看到有影子在窗户上晃了晃。
徐燃一板一眼地念道:“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晚……早上好,我是高二七班的徐燃,很荣……荣幸?”
众人瞬间失笑,甚至能听到徐燃难以置信地左右翻了翻检讨书的声音,方主任立马安抚底下的躁动,催促徐燃继续念。
徐燃咬咬牙,往下念:“很荣幸在这里代表广大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念检讨……我进行了深刻地自我反省,对于殴打华附一……一枝花……陈孙……陈瑞一事,我深感抱歉,我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冲动行事,实在不该,我整日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上告天听?这人信佛啊……喀,总而言之,我一定吸取教训,牢记历史,勿忘国耻……算了,最后一句,我深知错误,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做人,以上,对不起乘以二十……”
广播静了静,徐燃终于忍无可忍地冲旁人怒道:“这谁写的啊?语文及没及格啊就给我写!”
底下早已笑倒一片,周甜甜靠在程柔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方主任的脸色刹那黑成锅底,连忙让广播台的学生切断声源,三言两语带过之后就宣告散会,最后还不忘怒吼一句让徐燃去教导处重写检讨书。
3)
周甜甜回到教室之后,还津津有味地学着徐燃的语气说话,十句里八句带着疑问口吻像是反问自己。张印走在后面,也是一脸啼笑皆非,站到讲台上时才拿教案敲了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说几件事啊,期末考不远了,大家都警醒一点,下学期就是高三学生了啊,不能再这么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了,大家都努力努力,争取高考的时候考个好大学。”
底下顿时没声了,大家都一脸茫然,仿佛被“高考”两个字刹那擒住咽喉。
周甜甜小声哀号:“怎么又期末了?我总觉得一眨眼就考试了,一眨眼就考差了,再一眨眼又考试!时间是不是趁我不注意跑快了啊?”
程柔失笑:“学习不就这样嘛,来来回回都是考试。”
“唉,何时是个头啊?”吴琛接了一句,“快点高考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周甜甜斜他一眼:“要死你死我不死!我是要涅槃的人!”
吴琛习惯性怼她:“涅槃重生那是人家凤凰的事,你这小麻雀顶多是一场回炉重造。”
周甜甜顿时气急,程柔及时拉住她的双手,才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张印怕革命还未开始,众人就打退堂鼓,忙接着安抚几句,最后才提到期末考之前学校还有一场合唱比赛,让文艺委员带领大家确认一下唱哪首歌。有人说,唱周杰伦的《晴天》,有人说唱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更有人另辟蹊径提出唱《葫芦娃》,张印顿时一阵胸闷气短。
“情歌不行,儿歌不行,说唱什么的更不行了,最好是歌颂祖国之类的更得领导的欢心。我听说有些班级已经把歌名报上去了,都是《黄河大合唱》《歌唱祖国》这种的,你们往这上面想想。”张印看了看台下一片了无生趣的脸笑了笑,“打起精神来!我们代表的是一个集体!对了,赶紧决定啊,歌曲不能重复,晚了就只能挑别人剩下的了。”
张印撑着讲台,脑袋突然一歪:“等会儿,黑板报怎么回事啊?怎么少一块了?”
五四青年节黑板报的文章是程柔准备的,前几天有同学在后面打闹,不小心擦掉了一部分,班长如实禀报,张印便让程柔放学后补回来。
大家早没了心思听张印说话,抓耳挠腮地转头跟别人低声讨论唱什么歌。陈北洺是班级里唯一的音乐生,大家瞬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问他哪首歌比较好唱。有女生不好意思地凑过去问他到时候能不能给她补补课,她是天生的五音不全,怕拖班级后腿。
“其实我也不太会。”陈北洺往文艺委员身上指了指,“我觉得她教你会更好。”
对方顿时无精打采地笑了笑:“没事,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陈北洺侧着身把左手往程柔桌上一放,转过头问程柔:“有没有想唱的歌?”
程柔从张印提起合唱比赛开始便一直缄默不言,因为她是十足的音痴,所有歌曲都能唱成一个调,而且走音不自知。
陈北洺一问,程柔顿时心虚:“我不会唱歌。”
陈北洺大概以为她在客套,忙说:“没事,到时候我带着你练?”
“啧啧啧,”周甜甜闻言抬起头:“陈公子双标不要太明显啊!”
陈北洺脸上一红,干巴巴解释道:“我跟她不太熟,我不好教,你们不一样啊。”
周甜甜笑而不语,支着脑袋看他,看得他浑身发烫、不知所措才放过他。程柔倒是没其他想法,周甜甜喜欢逗他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陈北洺把脑袋压在手肘上,掀了掀眼皮,装作不经意道:“我下学期要外出音乐集训了,估计很少待在学校,说不定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了,你到时候别忘记我啊。”
程柔顿了一下,才想起音乐生确实有集训一说,也学着对方的语气:“不敢忘,等你学成归来,我请你喝汽水。”
陈北洺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张印遵循民意,没有插手关于合唱的事情,全权交由文艺委员和班长负责,但这也导致众人终日拖拖拉拉,过了好几天也没定下曲目。张印当时正在忙其他的事情,最后被负责合唱比赛的老师提醒了一句,他才知道十二班的歌名还没报上去,顿时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说了众人一顿,但一说完,回头见大家个个生无可恋又心软,紧急定下《我的中国心》为合唱曲目后,还和大家一块安排队形。
音乐室合唱台的步梯有四级,张印让众人依次往上面站,因为板材是金属胶合板,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夸张的声响,程柔排在第三排,每次走上去都小心翼翼的。许舒亭还自嘲说她只能站第一排,站上面怕步梯承受不住,众人顿时一笑,只有温思屿漫不经心地掠过众人站在许舒亭身后。
大合唱要想取胜,讲究新颖,众人便商量着一排一排进场,每一排唱完几句就往后走,高潮部分大家一起合唱。程柔心里顿时一凉,就跟整个人被聚光灯罩住一样,立即原形毕露。她磕磕巴巴地跟着大家一块唱企图蒙混过关,但还是被文艺委员发现了。
“程柔,你太快了,慢一点。”
程柔照做。
文艺委员一脸纳闷,偷偷拉着她往旁边走:“你能不能单独给我唱几句?”
程柔咬了咬后槽牙,唱得一脸认真。
文艺委员憋不住笑,一边道歉一边说:“你唱的为什么跟念的一样?”
周甜甜就站在她旁边,自然发现端倪,忙上前圆场:“她今天状态不太好,过几天就好了。”
文艺委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没事没事,还有一个星期呢。”
众人在音乐室解散后回教室,程柔顿觉愧疚,觉得如果大家唱得不好,一定是因为自己。
“哪能啊,多的是浑水摸鱼的呢!”周甜甜挽着她的手臂安慰,“我也唱不好,词我都记不清,不然我们让陈北洺给我们补补课?”
“会不会太麻烦他了?他最近好像也在准备音乐考试吧。”
陈北洺这几天午休都没回家,艰苦卓绝地和其他音乐生一块练考试曲目,程柔自是不敢打扰,也只当对方那一句带着她练是客套话。
周甜甜大概也想到了,思绪一转:“那我们再练练吧,反正还有一个星期。”
周甜甜盯着前方微微晃神,尾音明显拖长,一脸心不在焉。
程柔顺着周甜甜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前面浩浩荡荡一群人往这边走过来。程柔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真的会自带锋芒,让人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辨认出来。沈落这会儿正和徐燃说话,扎着高马尾,半张侧脸落着午后的金光,一颦一笑都像摊开的画卷,而且沈落比她高,宽大肥硕的校服穿在沈落身上一点都不显得难看,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甜甜小声道:“七班估计也是来排练的,我们要不要打招呼啊?”
程柔刚想否认,前方的队伍突然莫名躁动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后喊徐燃的名字。徐燃的视线掠过众人的起哄声,准确无误地落在程柔身上,程柔走近后便硬着头皮停下了。
沈落率先开口:“你们排练呢?”
“嗯。”程柔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反问,“你们也是啊?”
显而易见啊!你问个鬼!
程柔顿时后悔,觉得自己的智商也比不过人家……等会儿,她为什么要拿自己跟沈落比?
程柔心里一阵纠结,眉间便下意识皱成一小块疙瘩,沈落却误会她是为大合唱忧心,问她是不是练得不好。
程柔踩着台阶下,乖乖点头。
沈落得意一笑:“哦,我练得可好了。”
程柔:“……”
林晏突然插话道:“你让徐燃教你啊,他唱歌好听!”
徐燃从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程柔身上,但目光缥缈,显然是在走神。
“教谁?”
林晏说:“程柔啊!”
徐燃的视线倏忽和程柔对上,程柔没听过徐燃唱歌,但他玩架子鼓,应该音乐细胞挺足?程柔胡乱想着,却见他蹙眉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左右看了看。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众人:“……”
程柔脸上一红,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把拍开徐燃的手:“没……没瘦吧,我没注意。”
“瘦了。”徐燃莫名执着地盯着她看,“你是不是没按时吃饭?”
大家轻咳一声,纷纷往两边走,沈落垂着眼,一言不发地跟着众人离开。
周甜甜立马抓住林晏的胳膊:“我也不会唱,你教教我呗。”
林晏挠了挠头:“我自己词都没记住,怎么教你?”
周甜甜连忙道:“真巧!我词也没记住,我们可以一块记词。”
你们唱的不是同一首歌啊。程柔抚额失笑,但周甜甜已经跟林晏在一旁达成好好学习、共同进步的共识。
徐燃抬手在程柔眼前打了一个响指:“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大方啊?”
程柔一脸困惑。
“我跟你说话,你在看别人?”
程柔:“……”
程柔怕徐燃一会儿毛病突发,接回上面的话:“瘦没瘦不知道,但我有按时吃饭。”
徐燃瞬间被顺毛,终于想起林晏说的话,问程柔十二班唱什么歌。
“《我的中国心》。”
徐燃顿了一下:“张印还挺会挑啊。”
程柔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负责合唱比赛的老师催促,他们仓皇定下的,只能让张印背锅。徐燃还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了振,程柔站在他身前,无意扫了一眼——沈落。
程柔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绕过徐燃,想回教室,却被他一把抓住。
徐燃冲电话那边说了一句,微微拉远听筒对程柔说:“今天放学等我。”
“干吗?”程柔顿了一下,“我下午得补黑板报。”
“那你在教室等我。”徐燃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肘,“我得把你养回来。”
程柔当时没明白,放学后才懂得徐燃那句“养回来”就是字面的意义。
五四青年节那天,学校安排了学生会对每个班级的黑板报进行检查,凡是不过关的都得重新画。原本十二班的干部想要另辟蹊径,只画图片不加文字,但一听说领导给学生会的标准是“图文并茂”,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他们用水彩在中间画了一幅少年们在落日下的背影,左边是关于“五四青年节”由来的文章,右边用花边圈出一大片空位,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十二班每位同学的签名。张印一边嘲笑他们把自己当作明星走红毯后签名,一边把自己的名字签在最上面的位置。
当时关于“落日少年”与“清晨少年”有个不小的争议,有人认为落日好看,有人认为清晨更显朝气,程柔倒是无所谓,但最后投票的时候还是选了“落日”。在这之前,班长曾提出让她担负绘画的任务,但她最后也只是负责画了草稿图。
程柔靠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黑板报,身后是许舒亭和温思屿争执的声音。许舒亭上次说不管温思屿,就真的两天没搭理对方,温思屿顿时急了,不再管面子的问题,频频给许舒亭买零食示好。许舒亭扛不住诱惑又不想自己打脸,硬生生扭过头。
温思屿似有所觉,立马举旗投降:“我跟你姓,我跟你姓,从今以后我就叫许思屿!”
两人长达三天的冷战总算宣告结束。
温思屿自从上次惹对方生气之后,一直心有戚戚,果不其然,吵没两句,温思屿就不说话了,低着脑袋乖乖听许舒亭讲题。
程柔走上讲台找粉笔时,他们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许舒亭跟程柔刚挥了挥手走出教室门,突然又原地返回探出脑袋冲程柔叫嚷。
“徐燃提了好多东西过来!应该是街口的茶点!那个味,我一闻就知道了!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温思屿拖着往走廊走。
温思屿闷声道:“你想吃啊,我带你去。”
程柔愣了愣,刚把半截粉笔握进手心里,就看到徐燃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进教室,精确地找到她的课桌位置,不慌不忙地开始摆放茶点。
程柔被徐燃的大阵仗吓了一跳,但她手上满是粉笔灰,离远一点后才问:“你喂猪呢?”
徐燃无辜地看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把自己骂进去了,立马改口。
“你买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下。”
“吃不下再提回去。”徐燃拆了筷子,给程柔夹了一块红豆糕,“张嘴。”
程柔看了看自己的手,低头咬了一口,软糯又清甜,饥饿感瞬间被刺激得一发不可收拾。
但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啊。
程柔试探一问:“我家的红豆糕不会都是你买的吧?”
徐燃不置可否,只问好不好吃,程柔点头后他才一一解释。
“奶奶说你胃口太挑,不喜欢有椰汁味,但秦淮的红豆糕大多数都加了椰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不加的。”徐燃把旁边温热的奶茶插上吸管,往对方眼前递了递,“喝一口?”
程柔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身说:“我还是先把黑板报弄完吧。”
她刚说完就感觉耳后微微发烫,像被落日一不小心沾染上的半片云,徐燃反坐在椅子上看着程柔抬手写字,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中间的画。
他问:“中间的画是你画的吗?”
程柔微微讶异,不明白徐燃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我只画了草稿图。”
徐燃握着一杯奶茶晃了晃:“你好像特别喜欢画背影,而且每一次画背影都喜欢在影子上多用笔墨。你初中时还画过一幅送我。”
程柔不自然地转过头,捧着手机继续写字。徐燃所说的那幅画,是她在美术课上画的作业,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画了徐燃的背影,还兴致勃勃地在课后送给了对方。她不免觉得脸热,当初手拙,估计也画得不好。
“你怎么不学画画?”徐燃问。
程柔手上一滑,写到结尾的“年”字突兀地往下延长,半晌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擦掉重写。
“我对颜料过敏。”
周甜甜他们都好奇她为什么不学画画,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还是选择读理科。
她不是不学,是不能。
她没办法对她们说出的话,竟然轻而易举就能告诉徐燃,可是随之而来的沮丧刹那席卷她整个脑袋,像刚灌下一整瓶气泡水,涨得胸口难受。身后的徐燃半天没说话,她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文章,抬头继续在模糊的字迹上重新临摹一遍,再抬头时,视线中却突然闯入一个黄澄澄的蛋挞。
徐燃的手指往上抬了抬,把蛋挞凑近她的唇边,轻声诱哄:“甜的,吃一口?”
程柔用力捏了捏手指中的粉笔,低头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徐燃。
徐燃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脸,小声说:“哎,你别这样看我。”
程柔发出一节气音:“嗯?”
徐燃抬手捏住她嘴角的一块碎屑,勾嘴笑了一声:“你在撒娇吗?”
程柔:“……”
徐燃咬着下嘴唇笑得一脸克制:“我受不了这个,你放过我。”
程柔:嗯?我做什么了?
程柔一脸嫌弃地转过身继续写字,顿了一下,又转过头冲徐燃抬抬下巴:“再吃一口。”
徐燃的手刚往前伸了伸,半路突然想起什么,拐了个弯把手臂抬高。
“你夸夸我,我就给你吃。”
“夸什么?”
“随便。”
程柔顿了一下,低头沉思。她这么认真地想,徐燃原本逗弄的心都微微紧绷起来。
过了一会儿。
程柔抬头,认真道:“你是一个好人。”
徐燃:“……”
4)
程柔第一次听徐燃唱歌是在音乐教室,他端坐在钢琴前,一边看琴谱弹奏,一边唱苏打绿的《小情歌》,声音轻缓又温柔。他前面有一扇窗,窗帘紧闭,日光乍现,风声断断续续,起伏的窗帘花纹游刃有余地在他脸上游窜。
他转过头看向程柔时,有一处光正倒影在眼角眉梢,像坠落的一弯月光,程柔忽然有一种被揪住的紧绷感,心跳也像停顿了一秒,然后剧烈跳动。
大概是因为徐燃鲜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吧。
程柔当时这么想,却不敢一想再想,甚至在开口唱歌时磕巴了一下,惹得徐燃一阵笑。
徐燃一边捏着手机看《我的中国心》的歌词,一边听程柔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歌词。
程柔像接受老师训斥的学生,背手而站,乖乖说:“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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