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1)(1/2)
后面的一天,南珍关了店,让阿彬来家里帮忙。
阿彬也是吓了一大跳,看见往日总是顽皮的阿宝变得沉默孤寂,对谁都小心翼翼的,好像被拔苗助长般。
这是最残忍的成长。
陈阿婆在床上躺了一天,阿宝半步不离阿婆,陈阿婆有时悠悠转醒,阿宝就凑上去问:“阿婆,要喝水吗?还是要吃饭?阿宝在这里,别怕。”
陈阿婆听见阿宝的声音就放心了,很快又睡去。
宋福七与连香玉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一边唏嘘不已,一边也过来帮把手。
多年的老邻居了,连香玉坐在陈阿婆床前宽慰她:“凡事得看开,你还有阿宝呢。”
陈阿婆点点头,坐起来喝了点粥。
阿宝眼睛红红的踢掉鞋子与阿婆窝在一起,小脑袋枕着阿婆的肩膀。
南珍把碗端出来时心情压抑得不得了,她不喜欢现在的阿宝,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宝能永远无忧无虑,永远调皮捣蛋。
边想边走就撞上了搬东西的则冬,南珍觉得自己总是愿意欺负他,总是愿意把自己最差的一面毫无保留的显露。
则冬怀里抱着整理出来的衣物,都是翠秋姐生前的东西,她最喜欢的那条粉色裙子掉在地上,南珍一边弯腰去捡一边责备:“你能不能小心一点?如果你做不来我就让阿彬去做!”
捡起来时,正好撞上则冬的双眸。
他静静的,听着她发小脾气,然后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更加小心。
南珍立马就觉得自己错了,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很堵,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哭出来。
“则冬……”南珍呢喃着。
则冬将她手里的裙子拿走,连走路都越发没了声响。
大门被推开,姜维大包小包站在门外,看南珍像个犯错的孩子。
“南珍。”他喊她。
南珍侧过脸,“你来帮忙吗?真是太谢谢了。”
姜维的眼镜片有些反光,看不清眼神,他说:“别对我这么客气。”
南珍点点头,“真是抱歉啊。”
“……”姜维也没办法了,说来说去都是客气啊。
***
南珍去整理照片,阿彬特地拉着则冬躲得远远的,姜维坐在南珍身旁,与她一起一页页的翻看相册。
南珍不说一句话,摩挲照片上的人,姜维就这样陪着她。
天色已晚,南珍终于对他说:“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来帮忙了,明天你去墓地吗?”
姜维说:“我明天先来这里。”
南珍没有反对,他是阿宝的老师。
“你明天多劝劝阿宝。”南珍说着说着喉咙就堵住了。“阿宝他……”
“好的。”姜维拍拍南珍的肩膀。
南珍点点头,送他出门。
则冬与阿彬蹲在门口,见他俩出来了,都站起来。
姜维走后,南珍让阿彬也先回去,明天直接过来就行,然后看了看则冬。
他身上的白衣服有些脏了,南珍说:“你也回去吧。”
可等在房间转了一圈出来,却看见则冬还站在原地。
“阿宝睡了。”南珍说。
他点点头,看来不是为了等阿宝。
南珍想了想,拉开门:“你进来吧。”
宋福七和连香玉已经回去休息了,陈阿婆家非常安静,南珍坐在沙发上,那些相册还摊在上面,她拿不定主意,问则冬:“哪一张好看?”
她必须选一张照片贴在明天的墓碑上。
则冬很仔细的翻看每一张照片,仿佛在进行什么严谨的科学研究。
从相册就能看见一个家的从前,一个家的欢笑与幸福。
阿宝很小的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翠秋姐笑的很满足。
阿宝稍微长大一些后,就被爸爸扛在肩上,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肥嘟嘟一只。
再后来,是全家福,陈阿婆坐中间,腿上坐着小阿宝,翠秋姐和姐夫站在后面,一家四口,子孙满堂。
有一张照片上,阿宝戴上了红领巾,与陈阿婆一起在树下留下了合影,那时翠秋姐已外出打工,由陈阿婆照顾阿宝。
然后是春节,阿宝最喜欢春节,因为春节爸爸妈妈会从远方回来,给他带新衣服和新玩具。
他会有两个小红包,可以与爸爸妈妈好好的呆上几天。
***
相册翻完,则冬的手指点在一张合照上。
南珍说:“这是翠秋姐和姐夫去办结婚证时照的相片。”
则冬取下照片递给南珍。
照片里,翠秋姐笑得甜蜜,姐夫有些腼腆。
“这张好么?”
则冬点点头。
南珍将照片放进包里,将一叠相册归位。
则冬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送你去店里吧?”南珍说。
则冬不让,还说明天会早点过来。
他走时,看了南珍很久,目光沉静,像在研究着什么。
南珍问他:“看什么看?”
他摇摇头,转身。
他下楼一点声音都没有,南珍侧耳听了半天没听见,跑到楼道上往下看,见他已经走远,瘦高的个头穿梭在清冷的月光下,转过街口的十字路口。
夜深了,则冬回到店里,照旧是要打扫卫生,不管这一天有没有开店做生意。
他拖地,洗刷,将咖啡杯一只一只地挂好,最后关上大灯。
他的房间还是一片洁白,他站在床边,脑子里满是哭泣的阿宝,那一晚,阿宝吵着要阿婆,是不是早已预感到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天黑天亮,睁眼闭眼,阿宝即将面对父母的葬礼。
则冬早早赶过去,是阿宝来开门,他穿一身麻木孝服,眼里不见神彩,也不叫哥哥,转身往房间里跑。
越过两道门,则冬看见他极其没有安全感的躲在阿婆身边。
南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米粥,端进阿婆房间,一口喂阿婆一口喂阿宝。
阿宝小声说不想吃,南珍哄他:“阿宝吃了阿婆才肯吃呢,阿宝要做小榜样。”
阿宝仰头看看阿婆,再看看南珍,张开小嘴。
***
在床上昏睡两天,陈阿婆终于在这天早晨站了起来,她将花白头发梳得整齐油亮,换上麻布衣服,手臂绑一圈黑布,头戴白花。
她牵着阿宝跨出房门,楼上楼下多年的老邻居都跟在后面送翠秋夫妻最后一程,阿宝抱着父母的合照安静的跟着阿婆,南珍叮嘱阿彬照顾阿婆和阿宝,自己跑前跑后操持一切。
街坊邻里便夸南珍:“孝顺是没的说了,做事也利落。”
宋福七笑得勉强,连香玉忙解释:“我们家南珍就是重感情。”
原本落在最后的宋氏夫妻突然越到前头,一个搀扶陈阿婆一个抱起小阿宝。
阿宝扭着身子不让抱,宋福七便与身边的人叹息:“可怜的孩子啊!”
则冬看阿宝听见这话掉落一滴眼泪,却飞快地抹掉,小跑到队伍最前面去。
则冬快步跟上,剩下的路,他都跟在阿宝身边。
阿宝走路低着头,可以看见身边比自己要大出很多的鞋印。
终于来到山上,则冬选的那块地已经修葺整齐,石碑上贴着夫妻合照,南珍将一捧□□放下,点蜡插香,供奉食物酒水。
陈阿婆终于在这一刻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喊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妈心疼啊……妈心疼你的阿宝啊……让妈也跟你去了吧……”
阿宝哇一下哭了出来,喊着:“阿婆你别离开小宝,阿婆小宝害怕……”
则冬侧过脸,不再看。
邻里纷纷唏嘘,南珍上前抱住阿宝安慰:“阿宝不哭,阿宝最乖了,南珍姨在这里,不怕。”
陈阿婆整齐的头发变得散乱,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眼泪,阿宝的小脸脏脏,一抽一抽的哭闹。
南珍将脸贴在阿宝小小的肩膀上,让眼泪流出。
陈阿婆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却还是不愿离开女儿,她用苍老的双手触摸冷冰冰的石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涩,怎么能一语言尽。
此刻,在送葬的队伍里,已经找不到宋氏夫妻的身影,则冬瞥了眼不远处宋权的墓地,最终是收敛目光,走向南珍。
南珍拉了陈阿婆就抱不住阿宝,则冬过来将陈阿婆护在臂弯里,南珍就能将阿宝抱稳,对他说:“阿宝乖,给爸爸妈妈磕个头。”
陈阿婆不知从哪里突然爆发出力气,大吼着:“小宝不许跪!你爸爸妈妈既然能狠心抛下你和我这个老太婆,你就不用跪!”
阿宝不知应该怎么办,可怜的样子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
早晨一直不见踪影的姜维越过人群抱起阿宝就走,他抱着阿宝在小声说这什么,阿宝渐渐止了啼哭,点着脑袋。
人们又纷纷夸赞:“姜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然后就有人说起了南珍和姜维。
则冬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在陈阿婆的手臂上轻揉,陈阿婆渐渐平复了心情,瘫在则冬怀里半昏半醒。
这时姜维抱着阿宝回来,阿宝照着南珍所说,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小小的孩子,倔强地抿着嘴,眼睛红肿一片。
他的背后,是人们同情的目光,是人们可怜的神情。
阿宝磕完头站起来时,则冬双手抱起陈阿婆快步挡在了他眼前,阿宝没有看见那些,那些在这时变化了的,对小小的他重新定义的目光。
则冬非常清楚的是,从前,阿宝调皮捣蛋时,人们会笑说:“等你妈妈回来教训你。”
往后,人们会说:“没有爹妈的孩子,没家教。”
从前,阿宝扬起可爱的笑脸,人们会说:“阿宝真可爱。”
往后,人们会说:“可怜的孩子。”
他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至于怎么变了,只有则冬最清楚明白。
一切程序完成,则冬抱着陈阿婆最先走下山,阿婆一直呢喃着女儿的名字。
阿宝对南珍说:“能不能再让我看看?”
于是,南珍和姜维留在山上陪着阿宝。
则冬将陈阿婆带回家,他不会说话,只能学着南珍的样子一下下摩挲阿婆的鬓角,阿婆捉住他的手唤的却是女儿的名字。
阿婆说:“翠秋你别走,妈妈想你啊。”
则冬心里的一个角落温暖起来。
血脉亲情,他从未尝过这世间的血脉亲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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