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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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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原来也会让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极慢,话其实也不多,断断续续,像杯中四散游走的几丝拉花。话头也不用刻意去接,这场聊天本就没有主旨。离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启东坐得远些,头朝着窗外,留两个女人说体己话。他该是被李安妮硬拖出来,亮个相,像活动开幕式,当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终都有些别扭。顾清俞也别扭,尤其李安妮说到她与Frank的财产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没动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饰,就要了他斐济那个小岛,他说卖了折现给我,我说不用,留着挺好——”又道:“换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层!”丁启东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趣事,移不开眼睛。到后来脑袋几乎都凑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体虽是不动,看着却总像在使劲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点。李安妮说:“索性一起吃晚饭。”顾清俞推辞了,撒谎:“家里还有一顿,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连晚上。不捧场不行。”

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漏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地,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过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

冯晓琴做好准备。小老虎那边时间还早,就算打一架过去,也来得及。

顾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与展翔的对话,必然被这女人听了去。她竟有些想笑。这种误会为此刻局面的发展,提供了好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跃跃欲试。老天爷很有意思,每次总在她憋闷得要发疯的时候,迅速为她找到突破口。虽然有些残忍,还可能两败俱伤,但很爽。就像皮肤被刀尖划破,看着血一点点从里面溢出来,悄无声息,疼归疼,却是酣畅淋漓的破坏感。她不记得是谁说过——所谓悲剧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你弟弟什么时候来上海?”顾清俞问她。

她一怔,“干吗?”

“你打算让他一辈子叫你姐姐吗?”顾清俞说完,看见冯晓琴脸色倏地变了。停顿一下,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笑得很暧昧,“我蛮好奇的——十五岁生小孩,是什么感觉?”

这晚是满月。顾清俞回到家,倚着躺椅,看窗外那轮明月。树影摇曳。一近一远,视角上有参差,多了些浮凸的立体感。不似中国山水画,竟有几分像西洋油画。虽然夜深,色彩也是艳丽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么吸进去,没头没脑的。顾清俞记得,冯晓琴最后说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剑拔弩张,声音轻下来,一点点往里收。力道却依然在,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红,不像伤心难过,倒似是憋着劲,生闷气那种。她看着她。其实这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哪种人,顾清俞一点也不关心。便是顾磊活着那阵,她也没放在心上,入职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个小地方女人的底细,难不倒她。她替弟弟盯着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过得去,她也不会真怎样。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放在这女人身上,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没杀人放火——现在人都没了,便更无所谓了。便真是杀人放火,也不打紧了。顾清俞叹口气。她终是落到与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则便该一笑了之,又何必说那番话。

她给顾士莲发消息:“姑姑,账号给我,否则我送现金上门,也难看。”半晌,没回音。她又发一条:“你侄女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嘛,假结婚,不缺钱,就缺个老公。等你病好了,替我找个男人,全在里面了。”去阳台抽根烟,过来依然是没动静。再细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刚才消息竟是发在“自家人”群里。惊得整个人一震,呆住了。顾士宏打电话过来:“你怎么回事——”她忙不迭挂了,想把消息撤回,早过了时效。窘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大伯一家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又想起冯晓琴。要命。再一想,天,竟还有施源——之前一直忘了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着不动,随即大喊一声,无意识地一脚踢出去,雪白的墙壁上顿时多个脚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忽地,手机狠狠扔过去,落下来,正中她下颌骨。疼得咝气。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拿起来:“喂?”李安妮的声音:“到家没?”她怔怔地,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停了停,“顾清俞,你觉得我和丁启东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机调到“免提”,坐起来,身后垫个枕头,“——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启东说你现在气场越来越足了,都不敢跟你说话。背上直冒冷汗。”顾清俞好笑:“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再说闺蜜是派什么用的,就是帮你盯着臭男人,你自己当局者迷,色迷心窍,全靠我替你把关,别糊里糊涂又被骗一次。”李安妮嘿的一声,“就他现在那副面孔,还色迷心窍——”顾清俞问她:“你原谅他了?”李安妮一怔:“嗯?”顾清俞道:“当年是谁说的,一次出轨,终生不用。”李安妮没吭声,半晌,莫名来了句:

“你当‘出轨’是‘出恭’,屁股一撅谁都可以啊?”

顾清俞放下手机,继续睡。提示灯亮了一下。通电话时有微信进来。她又拿起来翻看。一条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领了。”她被这声“乖囡”逗得莞尔,姑姑从不叫她“乖囡”,猜想现场必然是怒喝一声“跟她说,钱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当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畅执笔,便委婉得多。然后是顾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较合适?”还有大伯,从不发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还发在群里:“我是恶人,你们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顾清俞竟有些想笑了。说不出的别扭的情绪,凑起来反觉得滑稽。索性也不顾了。闭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现冯晓琴,双手背后交叉,脆生生站着——“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眼底什么闪了一下,似是泪光。她应该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几次,反反复复,却没说出来。顾清俞就那样看着她,也沉默。那瞬想,顾磊当初要是讨了别的女人,不知会怎样。寻个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样差一点,人也笨一些,不会算计,日子平淡得没有指望。但至少没那么早死。又想,这种假设完全没意思,时间不会倒转回去。李安妮也说,世界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要真有,也不用多,买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买房子,豁出老命,就算卖血借高利贷也要买,能买几套就买几套。一粒放在我爸脑溢血住院那时候,我能亲自陪着他。还有一粒,”她停了停,似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来,“——那年我要是没做流产手术,把孩子生下来,现在都快满五岁了。也不晓得男是女。”

顾清俞是第一次听李安妮哭得那么声泪俱下。隔着电话,依然能感觉到那头的崩溃。与白天的她判若两人。她说压根没有出轨的事,丁启东连别的女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什么抓现行、捉奸在床,全是假的。离婚是因为她去医院把孩子流了。五个月的胎儿,已有些成形了。医生劝她考虑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过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这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丁启东气疯了,打了她一巴掌。那阵,她仿佛一眼看到日子的尽头。绝望到无法忍受。两个人,被诅咒似的,错过一波又一波。不只是房子。学生时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闪着光的东西,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成了干巴巴的灰烬,什么也不剩下。还有曾经属于两个人的骄傲。一切都成了笑话。她感觉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点力也用不上,最终人就没了。她害怕那样。流产是给自己下个死招,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软,便又会陷在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疯了似的,办签证,出国,还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样,想要完全抽离。哪怕后悔终生也在所不惜。

“丁启东还爱我,这么多年了,亏得他还爱我——”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顾清俞眼圈也红了。为这个一言难尽的夜晚。想象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亏得这黑暗,遮住了一些东西,抚平了捋直了,草草掩饰——辜负与被辜负,亏欠与被亏欠,放在当下,也真正是说不清的。直如这月亮,再皎洁光艳,终究也只是配角。锦上添花是往好里讲,黑白分明也是一时的,久了,只是个含混的影子罢了。

小老虎早已睡了。冯晓琴醒着,凝神看天花板。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种不好的预感——是姓刘的女人打来的:

“张老太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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