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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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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事情,交男朋侪就更早也更果真。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须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间的事情,是有些相识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实在是越发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忌惮,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朴宁悄悄。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要好的,旦夕相处的女朋侪,心田有一点消息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而且,玲玲很自然地就将这点消息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有些不兴奋。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情感,甚至是怀有警备心的。她不兴奋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寻常,可惟独这件事,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女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悦目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酿成磁白色的,头发照旧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心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却照旧妹头的配角呢!妹头照旧占她的上风。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悦目,照旧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冷淡,所以,很难引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谁人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帮她排队。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迩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而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小我私家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着,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外,和以前许多次疏远和芥蒂差异,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频频去找玲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此外什么,却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隐地感受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外,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去发生的一件事,终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扑面的食品商店吃一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小我私家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线,汽车轮胎从柏油路面上柔软地轧已往,就格外地以为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那么羁绊了,说话就较量铺开。他们说的照旧结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相互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见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侪,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玻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往返。妹头的火气蓦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她望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食,似乎一点也没望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激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然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内里,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似乎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差异了。虽然,他照旧不能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而且,他的遭遇越来越生长了,究竟要生长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尚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四周。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差异的气息,而且包裹得很严。就似乎古代的部落,有着一种关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以为妹头也变得不行思议了。他的大头在**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偏差里,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纷歧样,一种是绿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着,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息,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重的人气,尚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他安置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徐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通的钢笔字,誊录着一些激情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边踩着机械,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结业分配,说倘若真叫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外是插队落户,还怕人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启发他: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差异的履历。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忸怩,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着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绝不体贴。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突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已往,竹帘偏差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阳显着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似乎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刚刚那么流通,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而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显着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偏差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刚刚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械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偏向,向衡宇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漆黑的过道里做什么。突然眼睛一亮,眼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有一小我私家。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当的寄义。

初冬的时候,他们就都有了去向。妹头分在一家中型国营羊毛衫厂里当质检工,他则如妹头预测的那样,去了郊县的崇明农场。去时他带了满满一板箱的书,大部门是从阿五头家中书橱里取出的,尚有一些是从各学校图书馆流失到社会上,再在偶然间传到了各人手上。似乎他不是去农场营生,而是念书去的。这也是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决不以为他真的会在崇明农场待一辈子。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他们这样的,浊世里长成的少年,热情和颓唐都谈不上,而是务实的心。他所以不以为他会在崇明农场待久,亦是出于实际的履历。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识青年都在陆续回来吗?所以不必太为前途挂虑。而且,在他这个年岁,还都是乐意脱离家庭的,以为那样就可以获得自由。所以,他没有因为有人留在上海,他却去了崇明农场而感应委屈,只是和阿五头的分手使他伤感了一时。阿五头的情况原来和他很相似,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可是他的父亲又一次进了牛棚,这不行能不影响他的分配。所以,很识相地,分配方案一下来,阿五头就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分手前,他俩又去了一次人民广场。这一回,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说,相互觉出对方有些生疏,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靠近,相识,再交流。阿五头甚至已开始在啃原版的"康德传",所啃得的一些工具多数与原义相去甚远,可池的思想却已被引进一个抽象的田地,与现实高远了。而他的,有关妹头的一些事情,却是浮在现实的表层。他们俩相距有十万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东人的鹞子已经"扑"地一声落到地上,擦着地面,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暮色里,山东人在线轴上绕线的身姿看上去很寥寂。他绕完了,将鹞子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头的离别却是简朴得很。妹头上他家来,给也送了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尚有一双买来的松紧布鞋。他阿娘望见妹头来,兴奋得很,下了糯米圆子给他门做点心。这时候,她已经把妹头认作她的孙媳妇了,那里晓得,在厥后把妹头迎进门的日子里,她和妹头做了天下第一对头。他对妹头的来访态度冷淡,因为感应巴尬,就爽性摆起了架子。他重新到尾斜倚在那张宁式民床上看一本书,对妹头带来的工具看也不看一眼。妹头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说话。他很厌烦似地掉了个身子,脸朝里躺着。不意,妹头一边同阿娘说话,一边背过手在他的脚底心搔了搔。他险些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板着脸,不理妹头,但即时刻警惕着不让妹头的手来搔他的脚底心。不外妹头已经够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上,端规则正地坐着,和阿娘一起讨论着如今买菜的种种难处,叹着苦经。妹头还向阿娘先容着一些新要领,既可节约,又可将单调的品种换出名堂。好比买那种猫鱼巨细的杂鱼做鱼松,再好比冷油条切成段,油里炒了沾辣酱油,也是一个菜,最妙的是那种小而多刺的盎子鱼,打上了一个鸡蛋,放在饭锅里清蒸,肉就凝聚不散了,特别鲜嫩。阿娘一边谦虚地听着妹头的履历,一边又有些不平,就给妹头出难题,说,她的孙子是肉僧人,靠鱼是打发不了的,要靠肉。妹头就眼睛一亮,身子一直,说:肉?肉就更好办了,三毛钱买一个鸭壳子,炖汤给他吃;两毛钱一堆的肉骨头,炖汤给他吃;尚有圈子,放葱结,姜块,浓油赤酱,烧给他吃!这个"他"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带着些讥笑。又听到要给他吃"圈子",这种猪下水部位,就重生气了。他在眼角里看着妹头的背影,她的短头发下面露出一截颈子,颈子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长着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面使劲拍一下。阿娘去端了糯米圆子来,他们就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端了碗吃。吃完了,妹头就要走,阿娘让他起来送,他磨蹭着下床穿鞋,妹头早已出了门。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头已走得看不见了。他原来也可以转身进屋的,可却又希奇起来,想她走这么快为什么?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对着一条嘈杂的马路,街道很窄,而且弯曲,多是些日用杂货,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铁匠"哐哐"地敲着铅皮桶,车辆壅塞在街心,性急地摁着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突然眼睛就被一双手蒙住了。他晓得是妹头,可是惊讶她的放肆。还好,她只蒙了一下,很快松了手。

然后他们就走到前面大马路上去买冷饮吃。天很冷,包装纸冻在坚硬的冰砖上,揭都揭不开来。可他们不怕冷,也不怕刚吃过糯米圆子就吃冷食,伤了肠胃。都是这样的年岁,又都是好食欲的身体,生冷不忌。他们很坦然地吃着冰砖逛着马路,嘴上没说,心里都认为自己已经是走上社会的人了,不必再隐讳什么。尤其是妹头,她已经有了事情,自立了。

现在,她天天早上,背着包,背包的带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样,收得很短,卡在腰里。她背着包,去乘公交车。临到车站前,就紧跑几步,正好和后面上来的公交车同时到站。挤上车,她把包拉到前面,抽出月票,朝卖票的一扬,管他看不望见,就抬着下巴,对着车窗外面看街景。车上的人,尚有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都是和她一样,去上班的人。带着忙碌,郑重,尚有些疲乏和厌倦的心情,向着各自的事情单元赶去。下一路车,还要再转一路车。转车的气氛就更紧张了。许多人都是走同一条蹊径,一齐拥下这一路车,跑步着冲向下一路车。那一路车的卖票的,几多有些认得他们,有意在站上等他们,同时虚张声势地"啪啪"拍着铁皮的车厢壁,吆喝着关门离站,等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车,门还没关上,车已经动了。上大夜班的时候,公交车就较量空一些,不那么疾风骤雨的,但却有着一种孑立和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刚蒙蒙亮,车上没几小我私家,都在打瞌睡。卖票的也懒得说话,到了站都不报站名,横竖这时候坐车的都是老搭客了,谁能不知道什么地方下站?简直是笑话。而且,车上再人少也总有几个同路的人,他们相互都有些认识,但从不说话。他们都要比她年长,一个是中年妇女,两个是男的。有的转车的时候,那一个较量手轻脚健的跑得快,还会帮他们拉住车门,等他们一一上去,才最后一个上。等她走进弄堂,那些念书的正好是去上学。她青着眼圈从他们身边掠过,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说:看你们何等享福啊!然后她草草洗漱了就上床睡觉。睡是睡得着,就是睡得浅,有什么声息都传得进耳朵。小弟中午回家吃午饭,揭锅盖,关锅盖的声音,妈妈让他轻一点的声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衣晒被,说话走路的声音,尚有小孩子做游戏奔跑的声音。她听见妈妈对着弄堂,压低声音呵叱:轻一点,妹头在睡觉,做大夜班呢!于是,这一切声音也都压低了,小孩子压低了声音在争吵。这些都使妹头感应很甜蜜,她徐徐变得很清醒了,但照旧睡着,听着妈妈在桌上安置着她的一份饭菜碗筷,等她起来吃了早晚饭好去上班。她起了床,仔细地梳洗一遍,感应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恹恹的,将开水泡了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划,很委曲的样子。要是小弟正好跑进来,发现桌上有一样中午未曾见到的特此外佳肴,眼睛陡地一亮,妹头就总是慷慨地邀请他共享。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随时都可进餐的。妈妈则在一边训斥小弟不懂事。妹头就说:让他吃,让他吃,横竖我也吃不下,再说,尚有夜餐呢!她很着重所在出"夜餐"这两个字,小弟就问她"夜餐"吃什么。妹头不耐心又不得已地说:夜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线粉汤,什锦盖交饭,两面黄炒面,馒头,随便吃什么,并欠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门的时间了。此时正是弄堂里人最多的时候,念书的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尚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已往,去上大夜班。

妹头的师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结业的技校生,比她大七岁,已经谈好了朋侪,国庆节就要完婚。她家住杨浦区,是苏北人,说话经常会带出粗字,而且满不妥回事的,这叫妹头听不太惯。但她宁愿装听不见,因为她是崇敬师傅的。师傅长得很悦目,是那种肌肤丰腴,面若桃花,典型的苏北悦目女子。可她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悦目似的,一点没有架子,特别爱和人说笑打闹,尤其是和那些男机修工。也听不出来他们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听出来了却不妥一回事。总之,她一点不像那种悦目女子一样狂妄和娇气。上班的时候,她把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统统塞进白帽子里,连一丝刘海都不留。饭单一系,手里端一只险些有热水瓶巨细的茶缸,就进了车间。她还对妹头很好。约莫因为妹头是她第一个徒弟,所以就很是喜欢。头一天上班,她就拉妹头去洗澡。妹头有些难为情,推说没带换洗衣服。师傅就说,回家再换好了。她把妹头拉到浴室,妹头一看那阵势又吓呆了。一个旧车间革新的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几十个莲蓬头,一起喷着水。雾气朦胧中,是赤条条的人形。热气挟裹着香皂味,臭皂味,尚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几多有些不洁而腻歪的体味扑面而来。妹头险些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经来不及,师傅三下两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来,而且高声说道:你这个小女人怎么搞的,岂非有偏差?水汽中,师傅的声音就像从很远传来,隔着一层膜。转眼间,师傅也脱光了,她将妹头的手夹在自己肋下,一手拿着香皂和洗发粉,走进淋浴室,而且硬挤到一个莲蓬头底下,将妹头推进水柱之中。妹头已经彻底懵了,湍急的水柱击打着她,眼睛也睁不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下令道:洗头,并有只手把她的头往前一按,她便机械地洗头。洗了一阵,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来,抹罢冲罢,一双大手开始在她背上挂泥,挂得皮肤生疼,再打一追肥皂,冲净,这回好了,剥了一层皮。然后,这块肥皂就塞到了妹头的手里,耳边的声音说:你替我洗。她这才影影绰绰地发现,师傅站在她眼前,将一面背对着她。师傅已经洗好了头发,将头发拢上去,在头顶打一个结。她的背脊的右边,靠近肩肿骨的地方,有一块朱红的胎记。她可真是个尤物啊!妹头在心里叹息着。师傅险些要比妹头高半个头,肩膀不宽,可是结实丰满,腿很长,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脚踝,腰是有点粗,可是因为髋骨宽,把腰收了进去,就不显得粗了。而师傅一点不以为自己的出挑,一径和女工们嬉笑着,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们相互帮着洗好,来到易服室,揩干身体穿上衣服。师傅对妹头说:你胸部有点小。妹头窘得不知道该如何回覆,师傅接着又慰藉道:没关系,有了男朋侪就长好了。妹头更窘了,而且她也不知道男朋侪和胸部有什么关系。师傅还爱给妹头带菜吃,她就这么自信她做的菜要比妹头的好吃。她将狮子头,青鱼块,虎皮蛋,装在一个广口瓶里,到用饭时,就用勺子往妹头的搪瓷碗里挖。她的菜一律是红烧的,上着浓浓的酱色,而且烧得烂熟,这和妹头她们向来的口胃截然不同。可是因为经由了体力劳动,着力出汗,这样的厚味倒使胃口大开。再加上是敬爱的师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几分喜欢。所以,妹头就很爱吃这样的菜,也因此徐徐变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饮食反不够过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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