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第六章
师傅完婚,虽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探询了许多人,才找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当地屋子,新家和旧家实在靠得很近,相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由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厅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即是新人的房间。新房很是宽敞,部署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连忙又套了一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划分摆在新郎家和新外家,还不够放的,邻人家暂时掀了床铺,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有?这时候,妹头望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大叫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外她一点没有自满,而是充满了谢谢。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届,差异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地段屋子,妹头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是好的,总是一迭声地赞美。却也并不是无故讨好,是真的从心里以为好,十分的羡慕。实在她自己也并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称得上规则和匀称,只是皮肤有些焦黄的,人就显得暗了。穿衣服呢,也较量守旧。虽然,那时候,谁都很难有突破,概略就这么几种式样、颜色。可是在这一致的守旧底下,实在也还盛行着时尚啊!好比那种蟹青色的,简直凉卡其,那种长尖领的衬衫,尚有劳动布做的长身,贴袋,圆盆领,助下打裥的外套,再有浅灰色的百褶裙,虽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异,可就是纷歧样,就是漂亮。而薛雅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变得十分守旧。方领的,简直凉卡其,藏青两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带些钢蓝,颜色就出来了,可她偏偏是偏红的,马上就老气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吗?不就别致了吗?可她照旧学生式的长丁字,因为脚背高,丁字的竖道中间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头发呢?像她这样较低矮的额头,就不能留刘海,她就还留了很长,头路是中分的,剪得很短,只遮住半个耳朵,更显得头尖腮宽,颧骨突出。而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险些叫刘海遮住了。总之,她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幸亏她生性十分自谦,尚有些愚钝,所以也并不太为此惆怅。只是惊讶同样的工具,在妹头身上就局势大改,于是就对她很是浏览和崇敬。
薛雅琴对妹头很献殷勤。她找话和妹头说,夸奖妹头,为妹头服务。在休沐日里,到妹头家去。到了妹头家,不是坐着做客人,而是帮着做家务:买米,买油,洗衣服,给地板打蜡。由不得妹头天性是不会喜欢这样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动,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侪玲玲,如今已连话都很少说了。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朋侪,一旦分道扬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陌路人是绝不相识,一无渊源的,而她们则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难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断算数。玲玲本是要去崇明农场的,但她怙恃说可以养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后她妈妈也和妹头妈妈叹过苦经,说有一个大的养在家里,这一个不养,要她出去,会记恨大人的。玲玲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心思全在妆扮上。她现在脱离了妹头,就似乎获得解放似的,个性变得独立起来,能够斗胆地体现自己的思想。她的穿着可真是差异凡响。她将头发留长,牢牢编一条辫子,盘在头顶,盘到右耳后时,正好到辫梢,稍上谁人红头绳就别在耳后。衬着她微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格外鲜艳触目。她,独进独出的,比当年她二姐姐还要有风头,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头并不羡慕她,妹头有妹头的生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配合语言了。而薛雅琴,却是和妹头有着配合的新生活。
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倒使妹头在她身上挖掘出许多优点。妹头觉察薛雅琴实在并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问题是需要扬长避短。她首先重新发上着手,改变薛雅琴的形象。她让薛雅琴把头发留长,前刘海梳上去,再从偏旁分路。想不到,这小小的一点变化就使得情形大为改观,薛雅琴酿成了一种大眼睛,方下颌,有点洋派的脸型,只是她的心情尚有些瑟缩。但这没关系,逐步造就起了自信,就会好的。妹头还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给薛雅琴做样子。薛雅琴借去了良久,也没有还来。厥后听此外小姐妹说,望见薛雅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头自己没有说话,倒是师傅去和薛雅琴讨了。薛雅琴来到妹头眼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欢这件衣服的样子,真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式样的衣服。妹头听了这么些好话,虽然欠盛情思连忙要回衣服,就让她再穿一段时间。于是,原来是偷着穿的,现在则果真穿了,而且一直穿到破也没有还回妹头。像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内里,几多有一些不自爱的,而妹头对她的纵容,也几多有些轻视在内里。可抹头自己并不以为,只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妈妈说,让薛雅琴和哥哥好。这个建议也是含着不把薛雅琴放在眼里的心情,因为哥哥这时已在黑龙江谈了个朋侪,东北人。妹头因为从小恋慕哥哥,而哥哥又向来对妹头不屑,所以,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时,也有些畏惧,不晓得哥哥的女朋侪有几多厉害。而薛雅琴却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长就长,要她短就短。虽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盘走。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妹头以后就有了个心,那就是给薛雅琴先容朋侪。先容谁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门内里,三层楼的阿川。她曾经说起过的,从苏北大丰农场抽调到江南造船厂的谁人,就是他。
也已经有人给妹头先容朋侪了,师傅倒是帮妹头挡,说小女人刚进厂,还没出师,现在不谈。私下却问妹头,有没有要好的朋侪,学校里的同学什么的。师傅从自己的履历出发,以为照旧自小一起认识,住一个地段,生活情况相近的较量好。像你这样的,师傅说,就最好照旧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们那里去,单是一只马桶,就够你怨的。像师傅这样生活在都市边缘的人,总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华,妹头就说,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马桶的。师傅笑起来,打趣说,怎么,喜欢上我们那里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头也笑起来,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约莫有十二岁。两人笑了一阵,妹头才说现在还不想这个问题,师傅很认真地看了妹头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那么,你就是有了。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似乎已经认可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念书人的样子。他们喜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收支,这使他们感应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小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人最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实在似的,有点肉麻。他们就是要好。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工具。现在,妹头就叫他"小白",择"白乌驹"的"白"宇,似乎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吸烟,也耳闻眼见了如何交女朋侪。总之,他的心田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实验一下男女之间的事情。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但妹头一方面是较量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朋侪。他也似乎是又一个玲玲,却不是又一个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几多有些像奴婢。虽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生。妹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的形象了。这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隐讳这样频仍地收支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弄堂屋子,是较量零落的那种,衡宇的样式,结构,新旧的水平,都纷歧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茅厕,用的照旧马桶。楼上是他怙恃的房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小我私家在楼下睡。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种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望见内里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受到它的体温,尚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惊喜地发现,它还在世。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工具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而且和他很要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实在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厥后喜欢上了念书,就徐徐把这些玩意儿丢开了。他以为书本内里的世界要辽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较量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昼黑夜的,他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看书,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小我私家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同妹头一起实验男女之间的事情的。他们实在是连一点知识都没有的,事情给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可相互都兴趣不减。下午的时候,阿娘照例要到隔一条横马路,独身而居的舅民众去,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再烧一顿晚饭。他们便锁了房门,放下帐子。底楼的房间光线总是暗的,尤其到了下午。隔邻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来一方,院墙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划下些疏淡的枝影,屋内里就更是影影绰绰。这本是闲暇的时分,他们却紧着忙碌。他们这样在都市里长大的孩子,连猪狗都不见,不晓得交合是件什么样的运动。又都是生活在守旧的市民中间,将男女间的话题视为禁忌,无法获得一点点言传身教。那时候,也没有这类的科普性的书籍,全只有靠他们自己探索了。严格地说,他们毗连吻都接得差池,可他们也明确到了快乐,还不到心旷神信的境界,只是相互觉着亲热。忙碌了一阵,消停下来,相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也都十分满足了。因此,他们也就并不以为藕断丝连,脱离一段日子还给各自留下回味的余暇。这也使他们的武艺不容易上进,脱离一段再聚一起,先要温习一下,才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进取。而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阶段,再逐步有所发现。就这样,这个实验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幸亏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相助,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实验的历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缱绻,生出温柔的小行动,他摸她一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相互可望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何等难看啊!而且很是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们仔细剖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尚有一些不行思议的凹塘,好比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突然一旋,泛起一个凹塘。尚有气息,也是他们研究的项目。他们发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的气息,凌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气息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秘密,不期然地,他们乐成了。可是乐成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人都大大地吓一跳。他们忙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张皇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欲念却发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张床。
可他们照旧不到藕断丝连的田地。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几多有些吓人。似乎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继续不起。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沐日,他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么恐怖了,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情绪逐渐安宁,放松,兴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幸亏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跟了一句:小心点,别肇事,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小心?话一出口便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教授计议,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愿,说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师傅就说:那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愿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易服服,妹头见易服箱角落里放了一个小纸包,里边是白色的药片。转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要领。这样,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被各方认可,只剩下一个详细问题,就是时间。妹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期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以为这样挺好,结不完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侪的人了,就果真过问起别人的事情。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先容阿川了。